[武侠]妖刀记(全)-16


  



【第卅三折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不过一夜缱绻,明栈雪借由肌肤相亲间的些许掠影浮光,对耿照性格的掌握却远远超过他的想像。耿照遇事冷静、观察入里,决断明快,然而在精细的智性之下,却潜藏着如兽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转他的负面观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个错综复杂、或藏有弦外之音的问题,他就会像一头窥见甘美猎物的野兽,尽管竖起耳朵、望风警醒,最终却无法压抑潜藏的狩猎本能,纵身朝目标飞扑过去。

——明栈雪的提议里本就充满蹊跷。

虽不明白她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以昨晚掷珠杀人、稍触即死的情况看来,明栈雪纵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伤之前,要对付耿照已是绰绰有余,生杀予夺,犯不着与他“商量”,更不须平白饶上一部珍贵的碧火神功秘诀。

除非……修习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疗伤法门。

耿照脑海中掠过“双修”这个字眼,昨夜狂乱的交媾画面又涌上心头,心尖儿一吊,忍不住面红耳赤,但也不过一瞬而已。他强抑心猿意马,微冷的双目炯炯放光,盯着明栈雪不发一语,静待她细说分明。

明栈雪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信手将裹着结实胴体的外衫拉紧,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

“坦承相对、公平互惠,一向是我与人合作的原则。我会将我的伤势对你如实说明,关于修练碧火神功一事也会详加解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尽管发问,只要是于此有关的,我都绝无隐瞒。待你弄清楚后,再来考虑我的提议,如此可好?”

耿照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好。”

“那岳宸风的紫度神掌厉害非常,掌中蓄有阴雷潜劲,打在不通武艺的人身上,便只是开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劲便钻脉入体,在五脏六腑、甚至骨内髓中结成雷丹。

“这雷丹缠着筋脉脏腑,以人体血气养丹,滞于体内的时间越久,丹结得越坚实壮大,犹如多年沉痂,难以拔除。雷丹又会与脉中的内息相冲,发作起来极其痛苦,一旦运劲逾越了界限,雷丹便会爆发开来。

“我曾亲见岳宸风习练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劲的高手剖开腔子,脏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极为凄惨。紫度神掌在虎录七神绝中号称威力第一,名日‘紫度雷绝’,便为此故。”

老胡提过岳宸风掌中蓄有雷劲,但耿照听她娓娓道来,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说了是“紫度雷绝”,何来此问?明栈雪听得莫名其妙,微蹙起两弯形状姣美的淡细青蛾,陡然间才又会过意来,不觉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俩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间,我即使未因大意轻敌、着了他的道儿,亦当出尽全力,方有胜机。他抛弃尊严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则稍有差池,岂非白忙一场?”

耿照心想:“到底相识一场,如此出手,也未免太过毒辣了。”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说出口。

明栈雪察言观色,淡然微笑:“真要杀我,那岳宸风倒也还舍不得。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虽未习练神掌,却能以碧火功一点一点化消雷劲,这也正是岳宸风打的如意算盘。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十分耗损内力,纵能保住性命,这一消一长之间,我便再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当作元阴鼎炉,于增进功力大有裨益。”

她见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释道:“‘碧火神功’乃道门双修术的无上至宝。当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风,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册,与我一同研读参详;那时我的武功见识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册里的功夫厉害非常,却不是一人所能练成,须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横,便与他双修那碧火神功。

双修之术,是男女双方互为鼎炉,以精、气、神为药,功法为炉火,从而炼出内丹;结丹之人,不仅身轻体健、精力无穷,更能延年益寿,最终达到不老不死的长生之境。与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属末流。

我与岳宸风合鼎同火,这才练成了碧火功,对彼此而言,从对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纯自然,绝无走火入魔之虞。休说他将我重创之后,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换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一有机会,我也必将他吸得点滴不剩。”

她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与他两人的功力全汇于一人之身,纵使还要打点折扣,只怕世间也少有敌手了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转念明白过来:“所以你故意引诱阿傻,与你做出败坏德行的逆伦之举,其实是悄悄将碧火功传了给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的功力收为己用?”

“阿傻?”明栈雪微微一怔,登时会意,笑道:

“你是说海儿么?原来他现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儿。是你给他起的么?”

耿照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他,已经没有名字了。是你和岳宸风联手,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栈雪将他紧绷的怒意都看在眼里,笑吟吟的也不生气,掠了掠发鬓,斜着玉颈道:“你别误会啦,我是真欢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欢喜我。我没打算将他吸成废人,他是我精心挑选的元阳鼎炉,要一辈子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修习碧火功,将来练至飞升之境、同成脱俗仙侣的,我怎会害他?”不怀好意地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轻笑: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识得海儿。”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话,只觉这魔女心机深沉,多待在她身边一刻,又不知要中什么阴谋诡计,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本事低微,学不来你的什么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学。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别过,请。”转过身去,便要行出大仓。

明栈雪也不拦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仓门前,才好整以暇地说:“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风手里,还想不想拿回来?”耿照闻言一震,不由得停下脚步。

“论武功、论心计,当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夺将回来,你信不信?”

这话从全身仅裹着一件单薄衫子、并起一双赤裸美腿娇娇斜坐的苍白女子口中说来,却有一股难以反驳的强大说服力,令耿照无法置之不理。

岳宸风之强,就连老胡那样的豪杰都难以抗衡,但自明栈雪出现后,岳宸风每一着都不脱其算计,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创,岳宸风、蚯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徒呼负负……

耿照这才发现:明栈雪虽是浅浅笑语,却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绝对能够夺回赤眼!

明栈雪手握交襟,轻倚墙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干草屑,淡然笑道:“当年我与岳宸风修习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飞猛进,除了我二人的资质颖悟之外,更得益于一副珍稀难得的灵丹妙药‘玄水云华丹’。那药分雌雄两枚,女子服阴、男子服阳,各有补益,,用于男女合修,则效用倍增,进境不可同日而语。”

耿照忽想起那只拈金小盒里的青、赤两丸。昨晚情欲爆发,来得既快又猛,扫落她的衣物时,金盒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却见明栈雪随手从身下草堆摸出一只黄澄澄的物事,“喀答”一声揭开盖儿来,盒底一碧一红,两丸如滚盘珠般相互吸引旋绕,正是当日明栈雪舍不得服用的丹药。

“看来趁我昏睡之际,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来。却不知……她还做了什么安排,打得什么算盘?”

明栈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这些年来我费尽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寻到了这对‘青璃赤火丹’,一样是滋阴补阳的灵药,自然要好生收藏。

原想寻得海儿后与他一起服用,增益修为,无奈中了岳宸风那厮的紫度神掌,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劲。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难得,更胜过当年那两枚云华丹;而你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尽复旧观,甚至犹有过之。岳宸风不明就里,届时我俩杀他个措手不及,要想抢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难?”

她的提议极其诱人。

耿照如今是众矢之的,又失了胡彦之这等强而有力的臂助,别说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顺利抵达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亦难如登天;如五帝窟这样强横的敌人,沿途不知还有多少,凭他现下的能耐,委实是凶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内家宝典,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过与她参研少时,懵懵懂懂间便练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门圆通劲。与明栈雪一同修习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实力,更能获得强力的伙伴——那是犹胜受伤之前,武功、心计均不在岳宸风之下的,状态已臻巅峰的明栈雪!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你对穴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处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彷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指宛若鲜剥的菱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彷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彷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彷佛全被压挤到了一处,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彷佛无一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刹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见耿照默然无语,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他。”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的衣物,别处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盘,曾手绾东海三分之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诉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则是从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央土王权的欢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从各处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刹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处,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郑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耳古刹,广闲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刹”,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观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像。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像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想来:昨儿夜里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觎,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将他唤住:“哎呀!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吓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比丘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佛此地所拜之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份,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耿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彷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跟拉着一双破斓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斓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刚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屹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褊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瘫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哈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捣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撒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大明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彷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滂,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挺,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唤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刹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陷异地,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刹,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汰性院、铜铄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俐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

“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耿照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钟,彷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罗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纠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彷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罕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第卅四折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在不觉云上楼,迟凤钧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邪兽——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风之危。迟凤钧亲眼见过他为阿傻口译那谜样的手语“道玄津”,看过他二人联手揭穿岳宸风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岳宸风时一杀一救,看过耿照如何从邪兽血吻中救出阿傻……

迟凤钧认得他!

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东海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那张最终在“不觉云上楼”震摄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但现在耿照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一德师父!”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眸侧首,嘴唇轻轻歙动;从旁边看来,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这箱子交给我罢。”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规似的交错回转着∶“后边……省力些。”

寺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地与他调换位子。耿照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只从一德肩上露出一颗新剃的大光头。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络长须迎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管东海一道的抚司大人迟凤钧。

数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见时,这位东海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栏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细锦勒帛,外系金镑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份;头带乌纱直脚楼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番威仪。

只是迟凤钧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双抬便轿,至多六名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法性院的首座显义迎上前去,合什顶礼。

“阿弥陀佛!抚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大和尚客气了。”迟凤钧也合什还礼,清朗一笑。“俗人俗务,多扰清听。眼看三乘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寺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迟凤钧忙着与显义大和尚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僧众弟子。

耿照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恒如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法性院是莲觉寺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为悠久。院中的建筑多是数百年前莲宗盛极之时建成,还保留着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石台高约四、五尺,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则不用砖石,皆以整颗完整的桅杉或金丝楠等珍贵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须一根铁钉。梁上也无多余的装饰,然斗拱堆叠如层峦,更见工法的巧妙。

金丝楠的大料笔直而节少,木纹里带有金丝,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见光亮,滑顺如缫丝,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髭漆,不同于一般寺院五彩斑斓、极描精绘的装饰,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阳光照耀下隐带辉芒,衬与满院的苍茂松柏,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迟凤钧与显义边走边聊,恒如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耿照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迟凤钧别回头,更莫要一时兴起、忽然想认识显义的徒子徒孙之类;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叠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俯视如轮轴,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想,才岭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应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叠幛、层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的斗拱一层叠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精巧令人瞠目。

迟凤钧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大和尚,这座‘十方转经堂’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

显义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座转经堂最好之处,在于十间精舍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常结实,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迟凤钧,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拉回现实,持须微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

显义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转经堂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间。

迟凤钧造访莲觉寺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转经堂,对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迳自往东之天间走去。

显义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报一事。大人这边请。”挽着迟凤钧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恒如见机极快,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阶台,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间候着,静待师父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流影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长一些。两丈之内对面相望,耿照没把握不被认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转经堂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显义的弟子徒众,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着前头一德的膝弯处。一德痛得微一跟枪,及时掩口,硬生生捣住一声惨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弯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没碰着廊间的木地板。

恒如恶狠狠地回头,低声咒骂∶“你作死么?没用的东西!”一德不敢接口,低头揉着伤处。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将东西放下,乖乖站好。一会儿首座若唤,再将箱子抬进去。”另外二人如获大赦,赶紧也将箱子轻放落地,四人仍是鱼贯而立,谁也不敢抬头。

耿照站在最后头,一见恒如回过身去,立刻蹑手蹑脚地闪过屋角,一溜烟似的窜至廊底,纵身往两屋交角处的垂檐一跃,伸手攀住斜纹镂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墙壁与屋梁间的镶板,最顶端有一条固定用的木格称做“由额”,与固定斗拱、横梁用的“阑额”之间还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横掌而入的高度略宽些,以供室内通风。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强横的臂力支起身子,试图抬脚勾上飞檐,却无法克服那如莲瓣层叠般的厚重斗拱;接连摆荡几次仍不成,双眼恰巧凑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见屋内迟凤钧、显义两人分作宾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实木墙所隔的声音,也意外地清晰起来。

“大和尚,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罢?”迟凤钧放落茶盅,从容一笑∶

“说罢,你想要什么?若论金银珠宝,别说我那寒碜的东海臬台司衙门,只怕连‘东之天’里坐着的那票大老板,手头的现银都不及莲觉寺阔绰;若想当官,你该找镇东将军府的门路,而非我这有名无实的经略使。我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你什么?”

显义哈哈大笑。

“同迟大人说话,真是爽快得很,一点儿也不费劲。”

一离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訾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说得很用力,说话间白牙闪闪、口沫横飞,衬与那张筋肉纠结的纠劲面孔,便似淌着口涎的饥饿土狼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表情偏又极其丰富,说不出的怪异。

“这回圣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国寺派遣琉璃佛子前来,于本寺举行三乘辩经论法大会,广邀天下高僧,一统佛门三乘,并拔擢东海修为高深的佛法学问僧入京。”显义嘿嘿笑道∶

“小僧不才,想请大人代为引荐,与法使钦差琉璃佛子大人私下论一论佛法。”

“辩经”是僧人为了理解经义,采取相互诘问辩论的方式来引证佛法,是央土佛门常见的活动。显义若想在法使钦差的面前一显能为,临会辩经也就是了,又何须私下请托引见?明显便是想走后门。

迟凤钧凤眼一眯,抚须呵笑。

“怎么,大和尚也懂佛法么?”

显义却一点也不生气,跟着眯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众生皆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连路旁的狗子也有,哪个不懂佛法?”起身推开房门,大喊∶“都抬进来!”

(不好!)

恒如一回头唤人,便会发觉耿照不见;若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不能翻上屋顶,耿照的形迹便即败露,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奋力摆荡身体,希望一举将自己甩上檐顶,无奈支撑檐角的斗拱太过厚重繁复,飞出的角度悬殊,根本无法由下翻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开,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缠住耿照的腰际,“飕!”一声将他整个人扯了进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数寸、软如棉花的积尘上。

那尘土怕积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发出既轻又细的“嗤嗤”声响,连灰粉也没怎么扬起,尘土黏结压实如云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条厚棉被上。

兔起骼落间,恒如的身影已晃过屋角,依稀听得他压低声音怒问∶“……人呢?怎不见了?你们谁……”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听清,似提到解手之类。

耿照惊魂甫定,又觉好笑,苦苦忍着噗吓一声的冲动,挥去浮尘四下张望,才发现置身于一条横梁之上。那梁横过整幢“上之天问”,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宽三尺有余,跨坐着都嫌裆开难受,盘腿绰绰有余,还不必多费力保持平衡。

他身后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两条浑圆结实、白皙无瑕的修长玉腿,衬着幽暗的梁间背景,便如一双曲线绝美的裸腿浮在半空中,其上又虚悬一张笑吟吟的如玉娇靥,连拢成一束、披在胸前的乌黑浓发也消失不见,竟是明栈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黑暗中忽然又现出一只鹤颈般的细长皓腕,一根尖细纤美的如玉食指飘到了明栈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微抿,示意他闭口噤声,又指了指他身下压的那片照壁板。

(原来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会过意来,心中五味杂陈,却已不及细想,连忙轻手轻脚将卸下的照壁板又装回原位。

从阑额缝间望出去,恒如正风风火火自脚下走过,行进间不住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咒骂,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间的木地板上,发散着急躁又茫然不解的烟硝火气。

屋内显义面色一沉,探头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进来!”

“是……是!”恒如一咬牙,只得与一德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红木箱,摇摇晃晃地抬进了上之天间。显义冷哼一声,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打开两只红箱,里头竟装满了黄澄澄的金艇!

“大人,便是黄金之中也有佛性。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却要拿来与佛子论一论法。”

梁上不见迟凤钧的表情,仍听他一声长笑,语态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国寺首屈一指的学问僧,曾登坛说法,压服来自天下四道的三千僧人,连南陵缘觉乘的僧团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转世’,乃于佛灭度千年之后首度降生于东胜洲,欲重新统合三乘、结束教门分裂的圣人。你……竟要用一箱金子收买他?”

显义面上毫无愧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受了讽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语病,浓眉横挑、剑髭戟张,嘴角还沾着几点唾沫星子,却忙不迭地裂开血盆大口,翻搅着腐败内脏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

“大人这话,一点也不懂佛。凡人供养比丘须用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不疑为己故杀。我这箱金子连条猪狗都没死,比三净还干净,正好让比丘供养比丘。”

明栈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吓,黑暗中直如香花绽放、玉露逢春,说不出的秀美脱俗;目光中除了轻鄙,竟也隐有一丝佩服。

耿照心想∶“这人固然脸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辩中也有急智。”

迟凤钧似是懒与争辩,摆了摆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东海以外的各寺僧团,连三净肉也不能吃。罢了,你托我做这净人,欲求佛子何事?”

显义陋了陋嘴,嘿嘿两声,随手摸着大光头。

“小僧不说,大人也是水晶肚肠,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长老来日无多,如蒙佛子惠允,上书举荐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国寺、甚至坐上国师大位,在东海也有小僧于门前座下,长效犬马。”

东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如同各地官署。

显义虽握寺中大权,一旦法琛长老圆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显”字辈的弟子接任住持,甚至徵召他寺名僧前来亦不无可能。显义汲汲营营,正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地盘饭碗。

迟凤钧手持须茎,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有一条门路远胜万两黄金。”

显义喜动颜色,急忙道∶“请大人指点。”

“传说昔日大日莲宗灭亡之后,在东海留有八条余脉,人称‘八叶’。”迟凤钧道∶

“琉璃佛子此番前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门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诸封国所信奉的缘觉乘僧团,也将派代表与会;届时若无大日莲宗的声闻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统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请出八叶之人,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显义面色一沉,原本丰富的表情倏然不见,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僧出家二十载,没听过有寺院叫‘八叶’的。土生土长的东海人,只知日莲八叶院流传于江湖杂谈,既没人见过、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亲身遭遇过。

“八叶之说,便与狐仙、鬼怪等相差彷佛,四百年来只存在于街谈巷议、茶楼酒馆,是吃饱喝足了拿来嗑牙,孩儿啼哭时用以遏止之物,比龙皇应烛的传说更加虚无飘渺。一提起‘八叶’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说故事。”

他浓眉压眼,血丝迸溢,翻出一抹凌厉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这种东西,小僧不如送黄金算了。”

迟凤钧呵呵直笑,摇了摇头。“我非东海出身,游宦数年,不知所以,幸有大和尚教我。这两箱物事我会为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还得看佛子的意思。”

两人素有默契,显义也跟着站起来,相偕走出“上之天间”。

耿照松了口气,正欲说话,不料明栈雪却摇摇头,凝雪冰晶似的纤细指尖往身后暗处一比,檀口微启、香尖轻弹,无声地做了个嘴形∶“跟我来。”屈起浑圆修长的一双裸腿,俯在梁间翘起美臀,缓缓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只披了件不合尺码的女尼缁衣,耸起险丘似的挺翘美臀,在三尺来宽的梁面上手脚并用、徐徐爬行,尽管敏捷如母豹,连一片积尘都未抖落,但过短的衣摆在臀股问上下滑动,白哲的腿根处紧绷着结实滑润的肌肉线条,依稀见两瓣肥美如厚嫩兰叶、熟润似闷红牡丹的酥腻娇脂,在黑幕摆荡间若隐若现,令人血脉贲张。

从身后看来,明栈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纤细修长,趴跪时膝弯两侧绷起青筋,衬与凹陷处的淡淡橘红,与她那既敏捷又平衡、彷佛不多费一丝余力,矫健而优美的动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显得可爱。

这一刻的她似乎一点都不危险,沾着灰尘的小小脚儿充满女人味,还有那翘起半裸雪臀,门户大开、浑不设防的可爱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跟上。

明栈雪听身后毫无动静,一回过头便对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热目光,省起自己正如牝犬般耸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两条修长健美的白哲裸腿永远只能一前一后地交错着,不住压挤腿心处肥嫩的花唇……

这种无心使媚、却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让她罕见地大羞起来,两朵红云倏地飞上雪靥。

明栈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样却娇软软的一点也不吓人,兀自细声斥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负气似的拧过头,三两下爬到尽处,拢着裙底按梁一撑,双腿悬空摆荡,又轻轻巧坐上横梁。

耿照如梦初醒,胀红一张黝黑面皮,也跟着爬过去。

梁问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只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对着“上之天问”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栈雪身旁时,双眼已渐渐熟悉黑暗,不觉一愣∶“这……这是什么地方!”举目只见横梁的尽头,乃是一根巨大的心柱,须两人合围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轮轴般接着十条横梁,四向发散,恰恰伸往“转经堂”的十间长屋!

“这梁顶……是相通的?”耿照低声道。

“我也是钻进了梁间,才岭现这转经堂的奇妙构造。”明栈雪定了定神,雪靥红潮渐褪,轻笑道∶“这十间长屋便像车轮里的轴辐一样,以我们脚底下这个十边形的小小空间为轴心,向外发散出去,虽然无一面墙相与共,屋顶却是彼此相通。”

耿照曾随七叔学过精细的尺规制图,并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绘制图样,打铁与木工虽是截然不同的技艺,但对于重心、短长、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却是一致的。

他仔细观察心柱与横梁之间的结构,轻声点头道∶“嗯,这根大柱子与十屋各自的构柱(嵌在墙壁袒的柱子)共同分担了屋顶的重量,才能稳稳支撑起层层相叠、如此庞大而繁复的九脊式结构。”

“还不只如此。”明栈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环视一周,发现每间屋内或因方位互异,从顶上阑额空隙处透入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保持着某种宁静幽暗的气氛,故有人活动的房间必须点上灯烛。由心柱往十个方位一一扫视,哪间房里透出灯光,就代表其中有人。

适才迟凤钧、显义所待的“上之天间”往右数去第三间也透着光,而且还更加明亮。

忽听“咿呀”一声门扉开启,灯影中似有数人起身,壁上一片参差晃摇,清楚听见显义开口∶“诸位,迟大人来了。”随后一片恭维推让,除了迟显二人外,现场至少还有四个人,声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头,却听明栈雪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你明白了么?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转经堂任一屋中,都听不到其他九间屋子里说什么;在屋子外以耳贴壁,也难以听入三寸有余的木墙。但只有在这儿,却能清清楚楚听见十间房子里的动静,谁也提防不了。”

“这是……这是刻意设计的机关么?”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龊。”明栈雪笑道∶“若有心要窥人阴私,机关该设在底下这十边形的空间里,十面墙上各安规孔听道,十间动静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来?”

耿照一想也对,脚下安置心柱的十边形空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怕自建成以来都不曾有人至此,况且出入无门,要当作密室使用委实也太过困难;“十间传声于一柱”的奇特现象,或许纯粹是无心所致。

明栈雪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窥看“东之天间”里显义众人的谈话,点了点头。明栈雪单手一撑,拧腰跃起,两条笔直浑圆的美腿凌空交错,如蝴蝶般飘落在第三根横梁上,依旧是悬脚横坐的姿态。

耿照虽不谙轻功,胜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跃莲塘连跳过两根梁面。前头的明栈雪正要继续爬近些个,陡地想起方才春光尽泄的窘迫,玉靥一红,板着俏脸故作无事,低声道∶“换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躁着脸讷讷扶着梁顶,从她身上跨将过去,两人腰腿相贴、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语。狭小空间里热流滚沸,无比迫人,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久久不绝于耳。

明栈雪无处闪躲,一阵面红耳热,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咬着唇一拧他的小腿。

耿照吃痛回头,却见她俏脸生寒,纤纤柔芙一比,正对着他的心口,又在耳畔作势吵嚷,竖指抵唇,要他安静一些。耿照莫可奈何,双掌用力按住左胸,果然鼓动声略微平息,却听另一处兀自“噗通噗通”响着,忍不住抬起头,同时明栈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听见。

圆桌之上,早已备妥酒菜,迟、显二人未至时,先来的四人便小酌开来,打发时间。主客既来,六人分坐停当,一齐举杯。

迟凤钧朗声道∶“此番朝廷遣使东来,弘扬佛法,着下官召开三乘论法大会,用度均由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支应,幸有诸位慷慨解囊,筹备工作方能顺利进行。下官此杯借花献佛,向诸位聊表谢忱。”众人皆称不敢,一饮而尽。

耿照听了一阵,终于摸清在座诸人的身份,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行会商帮的领袖。

东海道的商业从北而南,分为三大中心∶北是镇东将军坐镇的靖波府,南方则以湖阳、湖阴两座双子城居冠。然而要说到商业之盛、影响之大,首推被誉为“东胜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汇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汇合处,谓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马集中的良港,后来设立官署、建城经营,便称越城。今人所说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围村镇的庞大区域。

越城浦的商贾分工细密、吞吐量惊人,各帮各行均有严密的行会组织,主要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会首领势力极大,连臬台司衙门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客客气气地与他们协调联络,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逼镇压,予取予求。

“东之天间”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却独缺雷家的代表,言谈间也多是闲聊,显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谈正事,与迟凤钧打起了你推我闪的浑水太极,尽拣些雪月风花来说。

迟凤钧碰了几回软钉子,微笑举杯,静听众人闲聊,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这位迟大人当官着实不易。镇东将军府的一介布衣幕僚岳宸风欺他,面对姊姊之时身段亦软,连越浦四大行的头儿也不买他的帐。这般辛苦的一品大员,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无聊,忽地门扉轻叩,裂开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启禀首座,雷大人到。”显义横眉一挑,起身应道∶“快请!”屋内诸人俱都离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噗头粉靴、衣锦饰繁,面上带着亲切笑意。

同样是五络长须、身形高瘦,迟凤钧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此人却有股说不出的江湖气,步子轻快稳健,行走时衣袂不动,不带一丝风声。

明栈雪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眯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耿照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迟凤钧似是不识来人,显义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雷家的大帐房、大总管雷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迟凤钧笑道∶“莫非是人称‘凌风追羽’的雷门鹤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心革面,不闻‘凌风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众人尽皆大笑。

迟凤钧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东海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赤炼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赤炼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耿照浑身一震,才明白“凌风追羽”雷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

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炼堂!

……

对江湖人而言,赤炼堂雷家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赤炼堂雷家是郦江漕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

——而赤炼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耿照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赤炼堂的手里。也难怪明栈雪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凌风追羽”雷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迟凤钧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为的还是三乘论法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莲觉寺附近兴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鸾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三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有武风,精绣抱肚、腰系踝镘(踝镘带,系指上有带环,用来佩挂弓、刀筝配件的胡风腰带),还比雷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严高平日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蟹眼高”。迟凤钧素闻其行,只笑笑不接口,迳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严高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迟大人!莫非你当我们是有钱的凯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严高。

论资历论财势,桓严高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迟大人,这场法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东海万民的脸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问以银钱计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七十几岁的老人眯着眼睛,怡然道∶

“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我等皆十分关心琉璃佛子抵达越城浦的时间,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迟凤钧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严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迟凤钧面色镇定,续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严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

“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与慕容柔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慕容柔素以铁腕着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三川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云后,慕容柔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世亮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严高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淌?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彷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严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般使法儿。”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迟凤钧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雷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迟凤钧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来弘法,欲统合五道三乘,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后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点破,前世乃如来座前的净莲天女,今世为护持佛法而降生于东胜洲,专为统合教门分裂,因此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雷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东海代天?据我所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贵胄,更是圣上的亲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迟凤钧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东海护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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