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旋风花(全)-4


  


第六章金蝉脱壳

车子赶了一个晚上,现在朝曦已经升起,晨雾正浓。车子已经驰过风台,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车后传来,一匹快马迅疾无传的从车旁掠出,左手连扬,朝车把式打着手势。车把式立即勒住了马缰,两匹马拖着车子冲出去了几步,才算停住。

谢东山急忙问道:“老大,可有什么事吗?”

车把式回头道:“回谢三爷的话,敝行少东特地从凤台赶来,要见三爷。”

李天群点点头道:“老三,你下去看看有什么事?”

谢东山应着是,掀开车厢,一跃下地,只见路旁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青年,一手拉着一匹骏马,神色好像甚是紧迫,目光不住的望着前面。谢东山才一落地,那青衣青年立即抱抱拳道:“谢三爷请了,在下王三元,奉家父之命赶来,有极重要的消息,要在下面告三爷……”王长记车行,分号遍布各地,消息自然十分灵通。

谢东山点点头道:“令尊要少兄快马赶来,必要见教,少兄请说。”

王三元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家父得到的消息,是金刀庄和虎头庄两拨人今天一早就出城而来,可能会在前途生事。另外还有人看到三姑六婆中人的刘媒婆、缝穷婆昨晚也在凤台出现,行踪不明,所以家父要在下一早赶出城来,通知王爷一声。”

谢东山哦了一声,点头道:“多谢令尊了。”

王三元一拱手道:“家父是生意人,惹不起这些人,要在下务必小心,在下那就告辞了。”

谢东山拱拱手道:“少兄请回吧。”王三元一下跃上马背,立即绝尘而去。

谢东山回到车上,李天群问道:“王长林要他儿子赶来,有什么事?”谢东山就把王三元说的话,说了一遍。

李天群脸色为之一变,沉吟道:“虎头庄的人去而复回,必然已有后援赶来,再加上金刀庄的人,在人手上可能已经超过咱们。智光是少林智字辈的人,他不会和黑道中人互通声气,因此也不可能把败在南宫靖手下的事泄漏出去。其他的人,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南宫靖就在咱们车上,而且这两拨人一早出城,可能埋伏之处,大概会在王山附近,也是咱们的必经路,目前和咱们相距,最多不过二十里左右了……”

霍天柱道:“大哥之意咱们……”

李天群淡淡一笑道:“这里距八公山已不远了。”一面从腰间解下方玉佩,回头道:“小云,你和南宫靖在车到前面一片密林之时,就一起下车,行动务必迅速,下车之后,立即投入林中……”

李小云听得一怔,正待开口,李天群已把玉佩塞到她手中,然后和她低低的说了一阵。李小云收好玉佩,只是不住的点头,说道:“女儿记住了。”谢东山也在此时交代车把式,驰近前面密林之你,车行稍缓。

李天群说完之后,接着道:“你和南宫靖说好了,就准备下车了。”

李小云点点头,朝南宫靖道:“喂,你要和我一起下车去了。”

南宫靖道:“为什么?”

李小云道:“因为方才被你打伤的坏人,又约了许多人要来捉你,我们下车去,避他们一避。”

南宫靖道:“我不怕。”

李小云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怕,但他们人多,如果看到你不在车上,就会走了,所以我们还是下去的好。”

南宫靖点着头道:“你要下车,那就下车去好了。”

李小云道:“下去之后,你一定要跟在我身后。”

南宫靖道:“在下都听你的。”说话之时,车子已经快要驰近密林。

李天群道:“小云,你们准备,该下去了。”

李小云站起身,走近车门,回头道:“你快跟我下去。”南宫靖果然也跟着站起。

李天群低喝道:“到了,小云快下去。”谢东山已替她拉开了车厢门。

李小云叫道:“快跟我来。”双足一点,纵身飞出车厢,南宫靖不敢怠慢,接着跟踪纵出,两条人影,一下投入林中。车把式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堪堪飞出车厢,他缰绳一抖,两匹马得到他的暗示,脚下立刻加快,朝前驰去。



霍天柱道:“侯敞的两个儿子败在老三手下,居然还敢再来?”

李天群转过脸去,嘿然道:“怎么你忘了侯敞是那一门派的人?”

霍天柱道:“大哥是说暴本仁来了。”

李天群淡淡一笑道:“不然侯敞两个儿子有胆量再来吗?”

霍天柱道:“暴本仁是白虎门的掌门人,此人一身武功,纯走刚猛一路,在江湖上名声极为响亮,如果是他赶来,倒是不可轻敌。”

李天群道:“金刀门听了咱们三人的名头,还敢拦路,只怕也来了高手。”

谢东山道:“金刀门除了金刀无敌,也只有一个风云刀柴昆了。”

李天群微微摇摇头道:“郭东升和柴昆还有一个师叔。”说话之时,马车渐渐驰近王山,婉蜒的道路,正好打从山岭前面经过。

李天群目注远方,说道:“金刀庄的人可由二弟对付,虎头庄的来人,则由三弟对付,如无特殊人物,愚兄就不打算出面。”霍、谢二人同时应了声「是」。

马车已经驰到岭下,这是一片荒芜的空坡,两边有着疏朗朗的杂林。左边林前已经站着黑豹侯休、花豹侯元兄弟和虎惟夏侯前三人。右边大石上还坐着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如帚,虬髯、白发披肩、貌相威武的红脸银袍老者。此人身后,还站着四个身穿蓝衣青年。

这一阵仗,分明是在等候皖西三侠的马车了。车把式早已听谢东山吩咐过,因此在驰近岭下之你,奔驰之势已经渐渐缓了下来,但并没停住。对左首林下站立的虎头庄的人,只作不见,蹄声得得,车轮辘辘,笔直驰行过去。

黑豹侯休看得脸色微变,朝虎惟夏侯前打了个手势。夏侯前身形一晃,一下就拦到了马车前面,抱抱拳,阴声道:“虎头庄侯少庄主谓皖西三侠稍留侠驾。”马车本来行驰得不快,看到有人拦路,立即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谢东山一跃下车,冷然道:“夏侯前,你叫侯休过来。”

黑豹侯休和花豹侯元并肩走上几步,说道:“侯休兄弟已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回头朝虎伥夏侯前脸色微沉,哼直:“夏侯总管,我要你请皖西三侠下车答话,你把话传到了没有?”他这话是说下车来的只有谢东山一个人。

夏候闭连忙拱手道:“大少庄主、属下已经说了,但皖西三侠只有谢三侠一个人下车来,这可不能责怪属下没有把话传到……”

谢东山听得心头暗暗怒恼,没待他说完,就双眉一挑嘿然道:“侯休,昨天你们兄弟无故拦截咱们马车,谢某本待废你们两人一条膊胳,以示薄警,还是咱们老大认为龙眠山庄和虎头庄素无过节,尔父侯敞新丧,才要我放过你们。不想你们兄弟居然怙恶不悛,今天还敢再来寻衅,是不是认为咱们皖西三侠不会杀人吗?”

他话声方落,突听坐在林下大石上的银袍老者洪声问道:“侯休,这说话的是什么人?”

侯休躬身道:“回老爷子,他就是皖西三侠的老三谢东山。”

银袍老者道:“老夫叫他们三个下车来回话,怎么还有两个人躲在车上不肯来见老夫?”

「躲在车上」这四个字听得谢东山勃然大怒,仰天发出一声长笑,目光朝银袍老者投去,说道:“这位朋友,口气不小,恕谢某眼拙得很。”他明知对方是白虎门的掌门人,大名鼎鼎的暴本仁,故作不知。

银袍老者双目精芒陡射,洪笑一声道:“谢东山,你不认识老夫,总听人说过老夫的模样吧?”

谢东山口中「哦」了一声,说道:“尊驾莫非是白虎门的暴掌门人?”

银袍老者赫然笑道:“你知道老夫就好。”

“尊驾是暴掌门人就好。”谢东山用对方的口气,又嘿然道:“暴掌门人乃是一派掌门,谢某正有一事请教。”

原来这银袍老者正是黑虎神侯敞的师兄,人称白虎神的暴本仁,江湖上因他出手凶残,背后就叫他暴不仁,只见他一手拂着连髯银须,沉声道:“你说。”

谢东山道:“白虎门既是江湖上的一个门派,就该懂得江湖道上的过节,龙眠山庄和贵门无怨无仇,昨天由侯休兄弟拦截咱们马车,今天又率群寻衅,暴掌门人倒说说看,究竟冲着咱们所为何来?”

暴本仁洪笑一声道:“老夫两个师侄心急父仇,听到江湖传闻,旋风花已经落到你们手上,故而昨天是向你们皖西三侠来询问消息的,身为人子,父仇不共戴天,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不料你们皖西三侠丝毫没把他们兄弟放在眼里,就出手教训了他们,老夫忝掌白虎门,门下的人受人欺侮,老夫能不问吗?”

说到这里,忽然哈哈一笑道:“老夫本来还有些不相信,但从方才的情形看来,他们果然说得不假,你们皖西三侠的眼里,那有白虎门三个字?连老夫亲自来了,都值不得一顾,那就遑论他们兄弟两个了。”

谢东山愤然道:“暴掌门人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辞?”

暴本仁道:“老夫从不听信一面之辞,难道老夫看不出来吗?”

谢东山道:“暴掌门人要这么说,谢某那就无话可说了。”

暴本仁道:“本来就不用多说了,老夫亲自来了,就要看看你们皖西三侠到底有些什么斤量?你叫李天群、霍天柱下来。”

谢东山大笑道:“谢某已经下来了,暴辈门人若是要赐教的话,谢某尽可奉陪。”

暴本仁缓缓站了起来,双目凸出,精光四射,直注着谢东山,洪笑道:“谢东山,你要和老夫动手,只怕还差得多呢。”

谢东山道:“差不差,要交上手才能知道。”

“很好。”暴本仁点着头道:“你马上就可以知道。”随着话声,蓦地跨上一步,这一步就足足跨出了六七尺来远。

只见他双臂一提,全身骨骼就像爆豆一般,响起一阵连珠爆响,他身材本已相当高大,这回腰骨一挺,几乎又高了半个头的光景,生相就显得更为威猛。谢东山看得暗暗一楞,忖道:“这大概就是他白虎门的「白虎功」了,看来此人果然是个功敌。

暴本仁又猛地跨出了一步,距离谢东山已不过丈许来远,脚下一停,就洪声道:“来,老夫让你先出手。”

谢东山道:“暴掌门人既然不愿先出手,谢某只好有僭了。”右手徐举,朝前拍出一掌。他在第一招上,自然先要掂掂对方斤量,因此这一记劈空掌只使出五成力道,一道掌风发如洪涛,直卷过去。

暴本仁喝了声:“来得好。”右手抢处,同样拍出一掌,硬接谢东山的掌风,这一掌他也只使了五成力道,当然也是为了试试谢东山的功力如何。

两股掌力乍然相接,发出蓬然一声大震。两人同样使出五成掌力,就分出功力的高低来了,暴本仁挺直腰杆,像山一般,纹风不动,谢东山却被震得上身往后晃了一下。但谢东山却也不是弱者,就在此时,左手化拳,一记「百步神拳」,紧接着直捣过去。

这是他最有名的绝技,数十年勤修苦练,功力自是非同小可,要知「百步神拳」乃是武功门的独门功夫,又叫「隔山打虎」。隔山打虎,当然是形容词罢了,隔了一座山头,可以打虎,那不成了神话?但这也表示「百步神拳」的拳力可以击中较远矩离的目标。

就是「百步」,也同样夸张了一点,据说「百步神拳」练到最上乘的境界,一记拳可以击中五丈以外敌人。即以谢东山来说,他苦练了四五十年,对「百步神拳」,至少已有十二成火候,拳风出手,差不多已可到达两三丈左右。

此时暴本仁和他相距不过一丈来远,这一拳的威势,当真有如石破天惊,铁骑突出,一拳风呼然有声,直撞暴本仁胸口,快若迅雷。暴本仁没想到谢东山刚和自己一掌交接,而且内力明明还不如自己,居然就会接踵发拳攻采,他久经大敌,岂会疏忽?立即左手一抬,朝前推出,硬接对方一拳。

继前面一声蓬然大震之后,拳掌交接,又是一声蓬然大响。这回暴本仁的一掌乃是临时出手,而谢东山的一拳,却是成名绝技,两下相较,自然是谢东山占了便宜。暴本仁接下一拳,身不由主的被震退了一步。隔山打虎,这一拳倒真是名副其实,因为暴本仁外号白虎神。

这两招说来话长,其实只是双方一来一往,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般事,一个第一招上被震得上身晃动。一个第二招上被震得后退了一步,可说是旗鼓相当,谁也没有占到上风,表面上当然是暴本仁输了半着。因为谢东山在第一招上,不过上身晃动而已,暴本仁在第二招上,却被震得后退了一步。

但如果严格说来,还是谢东山输了半着。这话怎么说呢?直到此时,暴本仁只不过随手劈了两掌,还没有使出看家本领来,你对他依然不知底细,但谢东山却已把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使出来了,岂非已落了下乘?这一点,只怕连谢东山自己也没有想得到,当然观战的侯休、侯元也未必看得出来。

但坐在车中的李天群却看出来了,攒攒眉道:“三弟只怕不是暴本仁的对手。”

暴本仁被谢东山一记拳风震得后退了一步,不觉目射精芒,洪笑道:“看来你果然还有点门道,那就接老夫一掌试试。”右手凌空一掌,拍了过来。

他一向自视极高,甫一出手,在第一招就被谢东山震退,自然把他激怒了,这一掌使出来的,正是白虎门的独门功夫「大风掌」。「大风掌」顾名思义,就可以想得到是一种极强的掌功了。白虎门以白虎作为门号,云从龙,风从虎,「大风掌」自然是白虎门的招牌武功了。

果然他一掌出手,立时有一团飒然风声,应掌而出。掌风可不是像匹练般直飞而出,而是旋转有若风轮,掌风甫发,带起的呼啸之声,就随着飞旋的举力,愈来愈响。刹那之间,掌风愈转愈大,撞到谢东山前面,几乎已有车轮大小,不但啸声尖锐刺耳,一团内劲,压力之强,大有令人窒息之感。这一掌当真有风起云涌,天地为之晦暝的气势。

谢东山立时感不对,但他名列皖西三侠,身为武功门名宿,岂肯退让?对方发掌之时,他早已功运双拳,静以待敌。直等掌风快到身前三尺光景,才吐气开声,右拳奋起全力,迎着飞旋而来的掌风中心击去,右拳甫出,当胸左拳又紧接着直捣出去,这两掌使的当然又是「百步神拳」。

「百步神拳」可以击中远距离的敌人,在近距离内,拳力自然更为强劲,他之所以要等对方掌风涌到身前才发拳,其理也就在此。「大风掌」因掌风飞旋,所产生的撞击力极为强猛,一般拳掌,根本无法抗拒,但「百步神拳」也是纯走刚猛一路。双方距离又近,但听「蓬」、「蓬」两声巨响。

谢东山差幸连发了两拳,拳力和掌风交接,第一拳击在掌风中心,还嫌力量不足,第二记拳力适时相继涌撞上去,才堪堪把掌风挡住。这一记当然又扯平了,两个人各自被震得退后半步。暴本仁心头不禁大怒,暴喝一声,双掌当胸,双足一顿,一道人影虎扑而起,人还未到,双掌凌空下击,两股掌风汇成一道狂飙,朝谢东山当头劈落。谢东山双足站椿,口中同样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大喝,双拳鼓动,迎空向上冲击。

这一下两人都使出了全力,一个下扑,是白虎门的「怒虎纵扑」,所向无前,一个上迎,使的依然是「百步神拳」。但听又是「蓬」、「蓬」两声巨响,刹那间方圆两丈,被两股威猛绝伦的内劲所化狂飙,吹卷得沙飞石走,声势骇人,也把两个人影都淹没得迷迷朦朦,看不清楚。

谢东山双拳和对方掌风乍接,一个人宛如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被震得登登的连退了四五步,只觉胸口如中重杵,一时气血上逆,喉头发甜,急忙的稳住脚步,缓缓纳气。此时只要暴本仁再发一掌,他已无力能御,势非死在白虎神的掌下不可,但暴本仁总究是白虎门的掌门人,岂肯有失他的威名?口中洪笑一声道:“谢东山,老夫早已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李天群看出情形不对,但也没想到谢东山会在对方手下没有走出几招,就会落败得如此快法,急忙一掠下车,落到谢东山身边,低声问道:“三弟,你不要紧吧?”

谢东山缓缓吁了口气,说道:“兄弟只是被他掌力所震,大概运一会气就可无事。”

李天群点头道:“那你就快运气吧。”话声一落,目光一抬,朝暴本仁抱抱拳道:“暴掌门人久违了,龙眠山庄和白虎门一向并无怨嫌可言,暴掌门人拦阻李某兄弟的马车,究竟所为何来?”

话声未落,只听一声龙吟般长笑,划空传了过来。这笑声苍劲悠长,响彻山林,显出此人内力深厚,不同凡响。李天群、暴本仁同时一怔,举目看去,只见从凤台方向的来路上,出现了五六个人影,疾奔而来。当前一个手拄龙头杖的老者,苍须飘胸,步覆从容,貌相清癯,一路飘然行来,这人正是红灯教教主苍龙宁胜天。和他并肩稍稍落后的,是一个白面团团,身躯高大的肥胖老者,手掌心盘着两枚铁胆,乃是霍五太爷。

说起这位霍五太爷,江湖上大家都只知道他是苍龙宁胜天的好朋友,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霍五太爷」这四个字,也是他自己这么称呼,然后人家跟着这样称呼他的,那么他真正的姓名,应该是霍五了。霍五太爷除了在手掌心盘着两枚铁胆之外,没有人看到他出过手,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会武功?反正他是红灯教主宁胜天的好朋友,江湖上自然不会有吃了豹子胆的人去找留五太爷的麻烦,他也自然永远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霍五太爷的后面还有四个人,则是红灯教的四位香主郑玄通、柴一桂、娄通、敖六。宁胜天目光如电,一瞥之间,就已看清眼前的情形了,李天群和暴本仁面对面的正在说话。谢东山闭目而立,似是正在运气疗伤,树林下还站着侯氏兄弟和四个青衣汉子,马车却停在一片荒地的中间。这不是说马车是被暴本仁拦下来的,谢东山已经负了伤,李天群正在和暴本仁论理。皖西三侠的老二霍天柱没见露面,那自然是守在车上了。

宁胜天是老江湖,目光一转,心中便已了然,人还没有走近,就呵呵一笑道:“巧极,居然会在这里遇上暴老哥、李老哥二位。”

暴本仁洪笑一声道:“什么风把宁教主吹来了,当真难得得很。”

宁胜天含笑道:“兄弟是找李老哥来的。”

这话单刀直人,听得李天群心中暗暗冷笑一声,但面上丝毫不露,目光一抬,拱拱手道:“宁教主找兄弟不知有何见教?”

宁胜天又是一声长笑,说道:“兄弟有一件事要向李老哥请教。”

李天群道:“宁教主好说,请教不敢,宁老哥有什么事,但请明说。”

宁胜天目光一抡,望了暴本仁一眼,徐徐说道:“兄弟来时,看到二位似有争执,不知为了何事?”他明知暴本仁拦住李天群的马车,极可能是为了旋风花,但却故作不知,提出两人为了何事争执,把自己要请教的事,却撇了开去。

李天群心里清楚,神灯教冲着自己而来,显然也是为了南宫靖,他撇开去了,自己也给他来个故作不知,一面含笑道:“宁教主见询,正好替咱们双方作个仲裁,昨天虎头庄侯休、侯元兄弟两人拦截咱们马车,无故寻衅,经谢三弟把他们制住,本待各人废他一臂,以示薄惩,兄弟因龙眠山庄和虎头庄向无过节,侯敞新丧,不愿伤了两家和气,就要谢三弟把他们放了。不料他们竟然把暴老哥撺掇出来,又在此地拦住兄弟车子,暴老哥和谢三弟一言不合动上了手,谢三弟伤在他「大风掌」下,兄弟正在向暴老哥论理。龙眠山庄一向和江湖同道毫无过节,白虎门一再向兄弟寻衅,究是所为何来?暴老哥还没答话,宁教主就赶来了。”

“兄弟认为咱们皖西三英真要有什么地方开罪了白虎门,暴老哥只要说出原因来,李某兄弟自当负荆谢罪,如果暴老哥只是听信候休兄弟一面之词,说不出理由,那么就请暴老哥带着侯休兄弟离去,仍然不伤双方和气,不知宁教主以为如何?”

宁胜天手捋长须,领首道:“江湖同道,自以不伤和气为是。”一面回头道:“暴老哥,你意下如何?”他这口气,听来稍稍偏向李天群,但他当然另有目的,那是希望暴本仁率同侯休兄弟离开了。

暴本仁闻言洪笑一声道:“宁教主可知兄弟做什么来的吗?”

宁胜天哦了一声,问道:“李老哥要兄弟替二位作个调人,兄弟自然也要听听暴老哥的意见了。”

暴本仁嘿然道:“诚如李老哥所说,白虎门和龙眠山庄并无过节可言,宁教主也已知道侯师弟是死在旋风花手里的,侯休兄弟两人心急父仇,到处打听旋风花下落,昨天得到消息。旋风花已为皖西三侠所擒,才找上皖西三侠……”

“哈哈。”李天群大笑道:“旋风花落到李某兄弟手上,此话不知是听谁说的?”

宁胜天道:“李兄且听暴老哥把话说完了。”

暴本仁续道:“兄弟听说李老哥也被旋风花击中胸口,幸而有家传护心镜护胸,得以不死。按说理该同仇敌忾,不料皖西三侠没把侯休兄弟放在眼里,还要废去他们各人一条臂膀,后来纵然释放,但白虎门下,如此受人欺侮,兄弟焉得不问?不过这场过节,既有宁教主出面,两家过节,冲着你宁教主金面,自可揭开,但旋风花杀了候师弟,侯休兄弟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且此人并没伤了李老哥,是以对李老哥来说,并无深仇大恨可言,因此也希望李老哥顾全江湖义气,把旋风花交出来,不知李老哥是否同意?”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自是无懈可击。

李天群不待宁胜天开口,微微一笑道:“侯休兄只是听人传言,传言岂可轻信?”

暴本仁洪笑道:“那么李老哥三位是不是没有擒到旋风花?”

李天群道:“暴掌门人也相信李某擒到了旋风花?”他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就使人有故意避重就轻之嫌。

暴本仁怒声道:“江湖中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李老哥擒住了旋风花,就不用推托,没有擒住,就该明白见告,何用吞吞吐吐?”

李天群微晒道:“暴掌门人肯相信李某说的话吗?”

宁胜天道:“李兄堂堂皖西三侠之首,龙眠山庄威震江湖,说出来的话,自是可信了。”

“好。”李天群道:“有宁教主这句话就好,兄弟确是追踪旋风花来的,但他在凤阳以西突然失踪,再也没有他的踪影,诸位大概是找他来的,兄弟眼看徒劳无功,才回转敝庄,不料却有人谣传李某已经把他擒获,这话真是从何说起?”

暴本仁道:“李老哥既然没有把他擒获,不知车中还有什么人?”

李天群怒声道:“暴掌门人认定李某车中窝藏了旋风花吗?”

暴本仁道:“车上若是没旋风花,何妨让老夫瞧瞧?”

李天群勃然变色道:“暴掌门人可是要搜李某的车吗?”

宁胜天微微一笑摆手道:“李老哥,旋风花在短短三个月之间,连续杀害了不少江湖同道,敝教总护法金惟能也死在他的旋风花下,兄弟几次围缉,都被他逃脱,不瞒李兄说,兄弟也风闻传言,旋风花已经落在李兄手中,兄弟虽然不敢完全相信,但也不能无疑,才赶来的。这叫做众口铄金,李兄如果没有擒到旋风花,让大家看看车上,正是澄清谣传的最好明证了。”直到此时,他才说出来意,而且也附和暴本仁,要看看车上有没有人。

李天群脸色微变,重重哼了一声,说道:“李某生平一向言出如山,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李某兄弟并没有擒获旋风花,车内何来旋风花?宁教主和暴掌门人相信也好,不信也好,若是要搜看李某车子,那就小觑李某,这个恕李某无法答应,也是无可容忍之事。”他方才故意避重就轻,现在又断然拒绝,那是因为车中已经没有人了。多拖延一段时间,就可以让李小云和南宫靖走得远一些,他们就无法追得上了。

宁胜天眼看李天群口气强硬,心中不无越趄,别说皖西三侠一身武功甚是了得,一旦闹翻了,不仅和皖西三侠结下梁子,还连带了也得罪了形意、八卦、武功三个门派。何况李天群和黄山万青峰乃是姻亲,这一来,岂非把江南武林同道都得罪了?想到这里,一手捋须,作声不得。

暴本仁沉笑道:“李天群,你若非心虚,怎会不肯让咱们瞧瞧?”

李天群突然敞实一声,目光凝聚,沉喝道:“暴本仁,看来昨天侯休兄弟拦阻李某车子,也是出于你授意的了……”口气微顿,接着:“你一再寻衅,方才掌伤我谢三弟在先,李某为了息事宁人,已经告诉你车上没有旋风花,你又借口要搜看我李某车子,一个人容忍也有限度,白虎门既然没把龙眠山庄放在眼里,李某兄弟也不是怕事的人,你只管划下道来,李某接着就是了。”

一面回头朝宁胜天拱拱手道:“宁教主,兄弟仍想请你老哥担任咱们两家的公证人,兄弟和暴掌门人已非片言可以和解,除了放手一搏,别无善策,江湖上本有胜者为强这句话,兄弟落败了,龙眠山庄的车子,自然任由暴掌门人搜看,如若兄弟侥幸获胜,暴掌门人又如何说法呢?”他故意和暴本仁翻脸,那是因为和白虎门的梁子已经结定了,要宁胜天担任公证人,是为了稳住红灯教的人。

暴本仁没待宁胜天开口,洪声道:“老人落败了,拍屁股就走,不会再搜看你的车子。”

谢东山运功早已完毕,一直守在车旁,闻言冷笑一声,接口道:“天下那有如此便宜的事?姓暴的,你落败了,要走可以,但得留下一条右臂。”

暴本仁洪喝一声道:“谢东山,你说什么?”

谢东山道:“这话是谢某说的,你只要胜了我大哥,谢某就把右臂奉上。”

暴本仁双目圆睁,精光四射,厉声道:“老夫胜了,李天群是否也留下一条右臂?”

就在此时,只见一个灰衣人从林中走出,此人好快的身法,他走简直比跑还快,大家连人影还没看清,他已经走到暴本仁的前面。那是一个头盘小辫,颔下留一把山羊胡子的灰衣老头。这人看去已有六七十岁,个子矮小,身上穿一套灰布衣裤,左手拿一支竹根旱烟管,看去像个庄稼老头,这一站到暴本仁面前,几乎只到暴本仁的胸口。所有在场的人,谁都不认识此人是谁,但只要从他身法之快,就可看出他一身造诣极为惊人了。

暴本仁久经大致,身前微风一飒,他已往后疾退一步,洪喝道:“你是何人?”

庄稼老头瞧着他问道:“你就是白虎门的白虎神暴掌门人?”

暴本仁目注庄稼老头,沉声道:“你有什么事?”

庄稼老头道:“老汉问你是不是暴掌门人?你还没有回答老汉。”

暴本仁道:“老夫正是暴某。”

庄稼老头道:“那就好,老汉师侄就是伤在你暴掌门人「大风掌」下的了?”

暴本仁洪笑道:“江湖上伤在老夫掌下的人,何可胜数,你师侄叫什么名字?”

庄稼老汉吸了口旱烟,喷着满嘴白烟,说道:“半个时辰前,你用「大风掌」伤了什么人?”

暴本仁哼了一声道:“你说的是风云刀柴昆?”他此言一出,听得李天群暗暗哦了一声。

王三元奉乃父王长记车行掌柜王长林赶来报讯,曾说金刀庄和虎头庄两拨人一早出城,可能会在前途设伏,但虎头庄的人在这里拦路,始终不曾看到金刀庄的人出面,原来他们两拨人狭路相遇,已经交过手了,风云刀柴昆已经伤在暴本仁的「大风掌」下,难怪始终不见金刀庄的人了。

庄稼老头道:“那就错不了。”

暴本仁沉哼道:“老夫要柴昆让路,他竟敢对老夫出言不逊,老夫只要他躺下,让人把他抬走,已经够客气了。”

庄稼老道连连点头道:“那是柴昆不对,遇上白虎神不肯让路,还出言不逊,实在该死,这也只能怪他学艺不精,死了也怨不得谁。”暴本仁给他这么一说,一时倒不知如何说好。

庄稼老头又道:“但他没有死,伤得半死不活,给人抬了回去,真是给师门丢人现眼,所以老汉要来问个明白。”

暴本仁嗔目道:“你是柴昆的师叔,问明白了又待怎的?”

庄稼老头道:“柴昆师傅早就死了,只剩下老汉一个师叔,暴掌门人教训了他,他师傅无法向你赔礼,就只好由老汉向你暴掌门人赔礼了。”

暴本仁道:“你……”

庄稼老头拱拱手道:“暴掌门人代我死去的师兄教训了柴昆,老汉是特来致谢的。”说完又连连拱手。

暴本仁突然大喝一声,右掌朝那庄稼老头当头劈落。但他「大风掌」堪堪出手,忽然沉哼一声,高大身躯往后连退了三步,脸色剧变,厉声道:“无形刀,你……”

庄稼老头连忙接口道:“老汉谢过了,那就失陪。”掉头就走,他明明是一步步的走去,但脚下之快,就是一般人奔行,也及不上他,眨眼工夫,就已走得没了影子。

暴本仁一手掩胸,沉喝一声:“咱们走。”

谢东山看情形,已可证明他伤在庄稼老头的「无形刀」下,心头大感痛快,朗笑道:“暴本仁,你不想和大哥交手了吗?”

暴本仁连头也不回,哼道:“姓谢的,老夫中人暗算,咱们这段梁子,老夫不会忘记的。”一路奔行而去,侯休、侯元那敢停留,也急忙跟着奔去。

李天群看得暗暗心惊,自己先前还安排让霍二弟去对付金刀门,设若没有暴本仁掌伤风云刀柴昆,这庄稼老头凭自己三人也绝非人家对手。暴本仁一走,只剩下红灯教主一干人了。李天群朝宁胜天拱拱手道:“宁教主也是冲着兄弟来的,不知兄弟说的话,宁教主是否信得过?”

宁胜天早已盘算过,如果旋风花确在车上,就算和龙眠山庄闹翻了,也理屈在彼,万一车上果真没有旋风花,那么和龙眠山庄结下梁子,实是不智之举,闻言呵呵一笑道:“兄弟和李老哥相识多年,李老哥说的话,自然可信,兄弟少陪。”

李天群道:“宁教主请留步。”

宁胜天道:“李老哥还有什么见教?”

李天群道:“二弟,你下来。”

霍天柱打开车门,一跃下车,拱手道:“大哥有何吩咐?”

李天群含笑道:“宁教主虽然信得过愚兄,但总是听了江湖传言赶来的,咱们兄弟和宁教主一向是道义论交,咱们没擒获旋风花,车上也没有旋风花,正好请宁教主作个见证。谣传自可不攻自破,也免得汁湖同道再误会咱们兄弟,你把车厢门打开了,让宁教主、霍老哥,以及四位香主瞧瞧。”霍天柱跃下之时,车门并没掩上,原也含有让宁胜天看到车中无人之意,经大哥一说,立即应了声是,依言把车厢门打了开来。

其实不用他打开,宁胜天也看到了,不觉呵呵大笑道:“兄弟听到传言,原也只是来跟李老哥请问一声的,难道兄弟还信不过皖西三侠?李兄这不是见外了吗?”说完,抱抱拳道:“如此看来,这谣传只怕是旋风花故意敢出来的空气了,兄弟失陪了。”手拉龙头杖,当先行去,他身后五人也象一阵风般跟着走了。

李天群道:“二弟,三弟,咱们上车。”










第七章竹逸先生

车辚辚,马萧萧。一条滚滚黄尘,沿着大路远去。右首疏林间,忽然像魅影般闪出两条人影,那是两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婆。一个戴着黑绒包头,身穿蓝布夹袄,一张脸上布满了直条皱纹,一手挽着一只竹篮,却用一块旧布覆着,不知篮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生成一张马脸,双颧耸起,不但耳朵上戴着一副大金环,满头都插了珠翠,六寸金莲,穿了一双大红绣花鞋子,连手上也拿着一方尺许长的大红手帕。

两人走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们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三姑六婆中人物,缝穷婆和刘媒婆。三姑六婆,只是江湖上人对她们的通称,把九个不同类型的人物——三个「姑」和六个「婆」扯在一起。

三姑,是道姑、尼姑、药姑,都是白道中人平日不相往来。只有六婆,才是邪派人物,原先也并不相识,但在江湖上成了名之后,因为同是六婆中人,臭味相投,就从此结成一党。这六婆是:缝穷婆、卖花婆、王牙婆、阎佛婆、刘媒婆、孙虔婆。从她们结为姐妹,自成一党,尤其各有一手独门绝技,在大江南北,黑白两道中,只要提起六婆,可没人敢招惹她们。

闲言表过,却说两人闪出疏林,刘媒婆眨着三角眼,楞楞的道:“这小子会不在车里?难道会是传闻失实?”

缝穷婆哼道:“无风不起浪,如果车中没有旋风花,李天群三个大男人何用雇一辆马车?”

刘媒婆道:“但车上明明没有人。”

缝穷婆道:“这也许是李天群使的障眼法,他们可能有人中途下了车。”

刘媒婆一怔道:“皖西三侠不是都在车上吗?”

缝穷婆一脸皱纹中绽出诡笑,缓缓说道:“李天群不是有一个女儿吗?她人呢?”

刘媒婆三角眼中异光闪动,说道:“申大姐是说他女儿把那小子带走了?”

缝穷婆道:“我看八九不离十。”

刘媒婆道:“但那姓南宫的小子武功高出李天群女儿甚多。”

缝穷婆看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问道:“老五,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出来?”

刘媒婆眼珠一转,不觉呷呷尖笑起来,说道:“美人计,没错,这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还亏他李天群是皖西三侠之首,为了……呷、呷,居然不择手段,要他女儿使美人计。”

缝穷婆哼道:“你以为白道中人,就不存凯觎之心?堂堂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席长老,不是也轧上了一脚?”

刘媒婆道:“申大姐既然认为李天群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咱们就找他小丫头去。”

「刷」,这是极其轻微的声音,响声起自两人身后。缝穷婆沉喝一声:“什么人?”身随声转,一下向左旋出,转过身去。刘媒婆也不待慢,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去。

两人的目光也一起投注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就面对着她们站在林下。那是一个穿绿色长袍的小老者,古铜脸,颔下留着一把白髯,看去神情极为诡异。这人能在缝穷婆、刘媒婆两个高手不知不觉问到了她们身后了,一身武功造诣显然极高。那么方才极其轻微的那声「刷」敢情是他故意弄出声音来的了。

绿袍老者那张古铜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两人拱拱手道:“真对不住,老朽惊动两位大嫂,打扰两位的谈话。”

缝穷婆目光直注,冷冷的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绿袍老者含笑道:“老朽刚来,二位大嫂谈些什么,老朽怎会听到?”

刘媒婆问道:“你是什么人?”

绿袍老者暗笑道:“老朽只是敝主手下的一名管事而已。”

刘媒婆又道:“你主人是谁?”

绿袍老者笑了笑道:“主人就是主人,老朽只是主人手下一名管事,怎敢称呼主人的名号?”

缝穷婆道:“你来此何研?”

绿袍老者口中「哦」了一声,忙道:“老朽只顾说话,差点误了大事……”

缝穷婆心中一动,不待他说下去,就截着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大事?”

绿袍老者目光打量着两人,问道:“二位大嫂,可是缝穷婆,刘媒婆吗?”

缝穷婆道:“你问这干吗?”

绿袍老者:“老朽是专程找二位来的。”

缝穷婆道:“你找咱们有什么事?”

绿袍老者喜道:“两位大嫂果然就是缝穷婆、刘媒婆了。”

缝穷婆道:“你还没说找咱们有什么事?”

绿袍老者道:“老朽只是主人手下一名管事,自然是奉主人之命来找二位的了。”

缝穷婆道:“你主人找咱们何事?”

绿袍老者道:“主人有什么事,老朽自然不敢多问,他吩咐老朽来找二位,老朽就来找二位了。”

刘媒婆道:“你主人总交代了你什么话吧?”

绿袍老者道:“是,是,主人交代老朽,要见见二位,老朽是专程来请二位的。”

缝穷婆道:“你的意思是咱们随你去。”

绿袍老者连连拱手道:“劳驾、劳驾,务请二位大嫂枉驾一行。”

缝穷婆当然想得到这绿袍老者看来武功极高,那么他主人的武功,自然更高了,只不知他主人究是什么人?一面冷然道:“你主人要见咱们,自该由他亲自来见咱们,为什么要咱们去见他?”

“哦。”绿袍老者张开了口,发出哦声,这表情好像缝穷婆不该这样说话的,接着说道:“主人是何等人物?他要见的人,自然由老朽领着去晋见,主人怎会亲自来呢?”听他口气,他的主人果然是一位大人物。

缝穷婆嘿然道:“老婆子无求于他,为什么要去?”

绿袍老者一脸惶急之色,怫然道:“大嫂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主人金令,言出如山,二位怎么可以不去?”

缝穷婆道:“咱们不去呢?”

“不成。”绿袍老者口气极为坚决,说道:“二位非去不可。”

刘媒婆尖笑道:“你能强迫我们去吗?”

绿袍老者道:“主人交代老朽的事,老朽非办妥不可,不然如何向主人交差?”

刘媒婆手中红巾朝绿袍老者一甩,呷呷尖笑道:“你怎么能请得动咱们两个老婆子的呢?”她是用毒的行家,这红巾一甩,当然使上了毒。

绿袍老者鼻子掀动,朝空中闻了闻,忽然笑道:“刘大嫂用的是唐门随风散,这点毒如何毒得死老朽,就是唐门最毒的七色散也难不倒老朽。”刘媒婆想不到他还敢向空中去闻,而且还一口叫出自己使用的是唐门随风散,心头不觉一惊。

缝穷婆左手一伸,朝刘媒婆连连摇手道:“老五,看来他果然是不怕剧毒的了。”她手是朝刘媒婆摇的,但五根手指却领着绿袍老者的眼神晃动,一面徐徐说道:“这位管事说得没错,他主人交代他来请咱们的,咱们如果不去,他如何去向主人交差呢?依老婆子看,咱们老姐妹两个就跟他去见他主人也好,老管事你说这样可好?”

绿袍老者点点头道:“是、是、是极,二位那是答应跟老朽去了?”

缝穷婆一脸皱纹都绽起了笑容,说道:“老婆子答应去,自然去了,不过你管事先请在大石上坐息一会……”她的话声又柔又轻,好像哄小孩睡觉一样,有着催眠作用。

“好,好。”绿袍老者道:“老朽就坐下来等你们。”他果然依言在附近一方大石上坐了下来。

刘媒婆呷呷笑道:“行了,他「脉宗」、「幽囚」、「血阴」三处穴道已中了我的迷魂针,现在可以问问他的主人是谁了?”

绿袍老者忽然站起身来,说道:“谁说老朽三处穴道中了针?”他这一站起,只见从他绿袍胸腹间,缓缓钻出三支比绣花针还细的钢针,一点一点的长了出来。好像是从他身上把针推了出来一般,话声刚刚说完,三支三寸长的钢针,已经全露出来了。

绿袍老者继续道:“至于你们要问我的主人是谁?去了不就知道了吗?你们瞧,老朽不是连马车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吗?”

缝穷婆、刘媒婆惊然一惊,急忙后退了两步,两人并肩站定,暗自运功戒备。绿袍老者也没理会她们,只是撮口发出一声哨声。接着只听蹄声得得,车轮辘辘,果见一匹黄骠马驮着一辆篷车,迅快的奔驰过来,一直来到绿袍老者身边,才行停住。

绿袍老者拍拍马颊,含笑道:“累你久等了,咱们就可以上路了。”回身朝缝穷婆、刘媒婆两人笑了笑,招呼道:“二位大嫂可以上车了。”他好像两人一定会上车的一般。

缝穷婆、刘媒婆都是从小姑娘就闯荡江湖,几十年来,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但像今天这样的事情,真还是第一次遇上。尤其这位绿袍老者不怕剧毒,不惧「摄心术」,迷魂针打中穴道,还会自动从体内钻出来,岂不使人感到莫测高深?

现在两人心知今天遇上了扎手人物,就在绿袍老者向她们招手之际,两人不约而同刚的一声,亮出兵刃来。缝穷婆从竹篮中取出来的是一柄两尺的金铰剪,双手一分,金铰剪变成了两把金刀,刘媒婆从身边取出来的是一支尺许长的鱼肠剑。

缝穷婆冷声道:“老头,看来你果然有点门道,但咱们两个老婆子也不是好惹的。”

绿袍老者朝她们笑了笑道:“二位大嫂何必动刀子?老朽是奉命来请你们的,动刀动剑多不够意思?”口中说着,人影一晃,快得如同魅影,一下就闪到两人中间。缝穷婆、刘媒婆一身武功原也不弱,但她们连人影都没看清楚,已被人家制住穴道,遑论出手了。

绿袍老者一手一个,抓起两人,转身走近马车,把她们放入车厢,然后跃上前座,伸手一抖缰绳,黄骠马立即洒开四蹄,拖着篷车,绝尘而去。



李小云飞出车厢,落到地上,眼看南宫靖也跟着飞身落地,这边就叫了声:“喂,快跟我来。”双足一点,纵身往林中投去。

南宫靖心智被迷,你要他跟着你走,他就一路跟着你走。李小云因爹再三嘱咐,这一路上务必要小心,不可丝毫大意。她当然也知道江湖上有许多成名高手都在找他,爹这一着乃是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之计,虽然把所有追踪他的人都调开了。但这一路上,爹和二叔、三叔都不在这里,他又中了人家迷药,没人可以商量,好歹都要自己一个人应付,这份担子,可着实不轻。

李小云平日跳跳蹦蹦的人,这回可十分谨慎,一路穿林而行,只是低头疾走,连话都不敢多说,怕被人家听到了。穿出树林,已是王山山后,这时也差不多是马车抵达前山,谢东山和暴本仁交手的同时。出了树林,李小云心里更觉紧张起来,走在树林子里,还没人看到,出了树林,现在是大白天,一旦遇上了人,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了。差幸王山是荒僻的山野,山前有一条大路,多少还有车马经过,山后只有樵径,根本很少有人迹。

李小云依照爹说的路径,遁着小路往南,心头只希望早些赶到八公山,是以脚下丝毫没停,一路提气奔行。回头看去,南宫靖不徐不疾的跟在自己身后,任凭自己奔行得,多快,他都没有落后半步。如果自己没和他说话,他也不会和自己主动的说话,只是默默的跟在自己身后。

李小云心头不禁升起一丝怜惜,暗自忖道:“这次只要刘转背给他易了容,没有人认得出他是谁了,爹就可以找人解去他的迷药了。”

中午时分,已经赶到八公山下。李小云依着爹口述的路径,找到一条小溪,他们涉水而过,就沿着小溪行走,约莫走了一里多路,果然看到一片竹林,林间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其实这不能称它小径,那只是经常有人践踏,竹林间依稀露出竹根来,很像是小径而已。

两人穿行竹林,走了一箭来路,前面已经豁然开朗,那是一片数亩大小的圆形草地,中间盖了一幢三楹竹屋。四周都是翠竹,包围着竹屋。竹屋前面,有一道竹篱,编竹为门,除了鸟声啁啾,寂无人声。李小云听爹说过,刘转背隐居八公山,不是熟人,不见外客,自称竹逸先生。

凡是称呼他刘先生的人,一例不见,因为他住到八公山之后,就以竹为姓,但你若称他竹先生,他也不会见你,因为称他「先生」或是「大爷」的人,还是外人,如果是老朋友,就该称他「竹兄」了。所以你去的时候,要叫他竹二叔,就可以见得到他了。

李小云脚下不停,一直走到竹篱甘前面,才行停住,口中叫道:“竹二叔在家吗?”

她喊声甫出,就见从竹屋中走出一个青布衣杉的中年庄稼汉子,一直走近篱甘,问道:“姑娘找什么人?”

李小云道:“我叫李小云,奉家父之命,来拜见竹二叔的。”

庄稼汉子打量了她一眼,打开竹篱门,说道:“姑娘请进。”

李小云说了声:“多谢。”和南宫靖一起走入篱门,又随手掩上了。

庄稼汉子领着两人进入竹屋,那是一间堂屋,编竹为墙,屋中器具也都是竹子做的,打扫得纤尘不染。庄稼汉子道:“二位请稍坐。”说完转身自去。

过了一会,才见一个童子托着茶盘走出,把两盅茶放到竹几上,说道:“二位请用茶。”

李小云道:“多谢了。”

小童道:“不用谢,不知姑娘二位来找师傅,有什么事吗?”

李小云道:“我是奉家父之命来拜见竹二叔的。”

小童又道:“姑娘从那里来的?”

李小云道:“龙眠山庄。”

小童道:“二位请稍后,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李小云道:“多谢小哥。”

小童没有多说,转身往里走去。这样又过了一会,才听到一阵脚步声,传了出来。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子,头戴黑布包头,身穿蓝布大袖夹袄,一双脚却是男人一样,是个大脚婆。李小云原以为出来的是刘转背,慌忙站了起来,那知出来的会是一个老婆子,听爹说刘转背只有一个人住在这里,不知这老婆子是什么人?

老婆子走出堂屋,就朝两人含笑道:“二位请坐。”她抬抬手,就在上首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李姑娘找竹先生有什么事吗?”

李小云不知对方是谁,自然不愿说出来意来,只是恭敬的道:“我们路过这里,奉家父之命来拜见竹二叔的。”

老婆子口中哦了一声说道:“竹先生宿酒未醒,二位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请吧,二位来意,等竹先生醒来,老婆子自会转告的。”她居然下逐客令了,那就是刘转背不肯相见了。

李小云眼看自己已经说出龙眠山庄,她还不肯延见,心中不禁有气:“哼,爹还说从前救过他的性命,原来竟是忘恩负义之徒。”心里这一生气,脸色也就极为难看,冷声道:“老婆婆最好进去把竹二叔叫醒了,告诉他一声,我奉家父之命,带来一件东西,要给竹二叔亲自过目,所以我必须见到竹二叔。”

老婆子听得一怔,连忙点头道:“既然如此,姑娘且请宽坐,老婆子进去叫醒他问问。”

李小云道:“老婆婆请便。”老婆子三脚两步的急急往里走去。

又过了一会,才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手拄一支竹杖,从里面缓步走出。这人中等身材,瘦削脸、颧骨微突,双目深邃有光,嘴上留着两撇胡子,颔下也留了疏朗朗的胡须,貌相清癯有神,他朝两人颔首一笑道:“李姑娘要见老朽?”

李小云在他走出之时早已站了起来,闻言赶紧跨上一步,拜了下去,口中说道:“侄女李小云拜见竹二叔。”

这人当然就是自号竹逸先生的刘转背了,他左手微微一抬,含笑道:“请起,姑娘不可多礼。”

李小云下去的人,忽然被一股无形力道托着站起,心中不觉暗暗惊异,忖道:“他内功竟然比爹还要深厚得多。

竹逸先生看她愕然神色,微微一笑道:“坐、坐,老老朽不喜俗礼,姑娘请坐了好说。”李小云和南宫靖一起在下首两张竹椅上落座。

竹逸先生也在椅上坐下,含笑道:“姑娘是天群老哥的千金?天群老哥可好?”

李小云欠身道:“谢谢竹二叔,家父托庇粗安。”

竹逸先生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令尊要姑娘来见老朽,还带来了一件东西,给老朽过目,不知是什么东西?”

李小云伸手人怀,取出爹交给自己的一方玉佩,站起身,双手递去,说道:“家父要侄女带来呈给竹二叔看的就是这方玉佩了。”

竹逸先生乍睹玉佩,双目不觉陡射精芒,急急问道:“令尊要姑娘持这玉佩来见老朽,可是龙眠山庄有什么事吗?”

李小云看他神情,似是极为关切,心中暗道:原来他对爹极为关切,方才倒是自己错怪他了。一面说道:“谢谢竹二叔的关心,庄上没有什么事,家父要侄女来拜见竹二叔,只是有一件小事,想请竹二叔赐教。”

竹逸先生缓缓吁了口气道:“没事就好,老朽因令尊是皖西三侠之首,若无重大事故,绝不会要姑娘持卧龙玉佩来见老朽的,哈哈,老朽真是多虑了,好了,姑娘快把玉佩收起来吧。”李小云只知这方玉佩是爹常年佩在身上之物,却不知道它叫做「卧龙玉佩」,闻言就把玉佩收入怀中。

竹逸先生含笑问道:“姑娘可知这方玉佩来历吗?”

李小云道:“侄女不知道。”

竹逸先生道:“这方玉佩,原是老朽之物,那是三十年前,老朽在龙门场附近,遭几名仇家围攻,被暗器打中双足,扑倒地上,背上也中了一记内家重手法,几乎丧命在荒郊,差幸令尊路过,救下老朽。老朽因这方玉佩,刻的是一条卧龙,令尊卜居龙眠山,正好符合令尊的庄名,就以此佩相赠,令尊当时还坚不肯收,老朽曾说:李大侠救命之恩,不是区区一方玉佩所能报答于万一,但李大侠不妨权且收下,他日有用得着老朽之处,只要着人持玉佩来找我,纵是赴汤蹈火,老朽一定唯命是从,所以方才姑娘出示玉佩,老朽还以为龙眠山庄发生了什么事了。”说到这里,口气一顿,一手摸着疏朗朗的花白胡须,抬目道:“好了,现在姑娘可以说来意了。”

李小云因爹嘱咐过自己,只管把此行经过,告诉刘转背,毋须隐瞒,这就把爹接到旋风花的帖子开始,一直说到爹要自己领着南宫靖来至八公山为止,详细说了一遍。竹逸先生口中噢了一声,说道:“老朽已有多年不曾在江湖走动,也没人和老朽说江湖上事,旋风花这件事,很可能又会引起一场极大风暴,其实像令尊已是花甲以上的人了,早该息隐林泉,不用再插手去向江湖上的事了。”言下深有感慨。

李小云正待开口,突听外面有人高声说道:“请问刘仲甫刘先生在家吗?红灯教宁教主特来拜侯。”

竹逸先生听得脸色微变,急忙说道:“宁胜天找来了,你们快随我来。”说完转身往里行去。

李小云急忙招呼南宫靖,跟着他走去。竹逸先生推开一间房门,说道:“你们先进去,老朽出去应付一下。”

房间不大,但却极为幽暗,李小云、南宫靖急步跨人房中,竹远先生随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砰」声入耳,李小云突觉脚下一沉,好像踏上了翻板,一个人迅速往下沉落,几乎连转个念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双足落地,已经跌堕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之中,她站定下来,定了定神,急忙叫道:“喂,南宫靖,你在那里?”

只听南宫靖的声音在身边应道:“在下就在这里。”

李小云伸出手去,摸到南宫靖的身子,口中恨恨的道:“这老贼……”

南宫靖道:“上面有人在说话。”

李小云侧耳听了一会,一点也听不到,这就问道:“你听到了什么,快告诉我。”

南宫靖道:“先是一个童子声音说:「家师外出未归,尊客有何贵干?」”

李小云道:“那是方才送茶给我们的童子了。”

南宫靖道:“是的,后来有一个苍老声音问道:「尊师去了那里?」”

那童子道:“家师三天前出去的,好像是到黄山访道友去的。”

那苍老声音又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小哥有没有听尊师说过?”

那童子声音道:“没有,家师出去了,没有一定的时间,有时十天,有时半月才回来。”

那苍老声音道:“那好,老夫不打扰了。”

李小云道:“这苍老声音,一定是苍龙宁胜天了。”

南宫靖茫然道:“他没有说,在下就不知道了。”

李小云问道:“现在没有人说话了吗?”

南宫靖道:“他们已经走了。”

李小云道:“他既然走了,竹二叔应该把我们放出去才对。”

南宫靖道:“有人来了。”

李小云道:“你说他们又回来了?”

南宫靖道:“不,这人就在我们上面……”只听「砰」的一声,上面有人关上了门,这一瞬间,只听嘶的一声,有人从上面跃落下来。

李小云一手按剑,喝道:“是什么人?”

只听竹逸先生的声音说道:“是老朽。”接着「嚓」的一声,亮起火光,竹逸先生手中拿着一支火筒,已在室中点起一盏油灯,含笑道:“方才宁胜天来得突兀,显然是冲着你们来的,老朽一时来不及和姑娘说明,因为上面这间房里,进门三步,装有翻板,只要把门关上,翻板就会下沉,这里和上面不过三丈来高,你们自然不至于摔伤,就不虑被他们找到了。”

李小云道:“竹二叔事前没有说明,真把侄女吓了一跳呢。哦,竹二叔不是要小童告诉他,你出门去了吗?万一给他看到了怎么办呢?”

竹逸先生听得一怔,说道:“老朽和宁胜天说的话,你怎么会听到的?”

李小云道:“侄女一句也听不到,是他告诉我的。”

竹逸先生惊奇的看了南宫靖一眼,说道:“这上面隔着一道厚重的石板,可以把声音完全隔绝,他如何会听到的?”

李小云道:“但上面说的话,他真的听到了,那童子告诉宁胜天,竹二叔三天前就到黄山访道友了,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一定,有时十天,有时半个月,对不?”

“哈哈。”竹逸先生大笑一声道:“不错,老朽想不到这位南宫靖老弟年纪不大,内功居然竟有如此精纯。”

李小云道:“竹二叔,我们是不是可以上去了?”

竹逸先生微微摇头道:“不成,宁胜天虽然离去,但只怕他未必肯信,你们住在这里最是安全不过,不妨多住几天,也好了却老朽一桩心愿……”

李小云急道:“但爹和侄女约好了在寿县等我们的。”

竹逸先生含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老朽会亲自去告诉他的。”

李小云道:“竹二叔……”

竹逸先生没待她说下去,就接着道:“令尊要你陪他来,只要老朽为他易容,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但老朽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所以希望姑娘能在这里多留几天。”

李小云道:“竹二叔有什么事呢?”

竹逸先生道:“这件事也是老朽唯一的心愿……”目光一动,说道:“来,你们也坐下来。”这间地窖之中,除了一张木桌,和两条板凳,就别无其他的东西,竹逸先生已在对面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李小云和南宫靖只好坐在另一条板凳。

李小云问道:“竹二叔有什么心愿呢?”

竹逸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道:“老朽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在这里一住二十年,孑然一身,从未有人上门……”

李小云奇道:“竹二叔只有一个人住在这里?那……”

竹逸先生忽然笑道:“你说那个看门的庄稼汉、小童、还有老婆子?姑娘没听令尊说起过老朽的外号?”

“哦。”李小云睁大双目,忍不住哈的笑出声来,说道:“那都是竹二叔你一个人扮的?”

“哈哈。”竹逸先生大笑道:“老朽昔年人称刘转背,转个背,人家就会认不出来,何况老朽进来了再出去,你自然看不出来了。”

李小云道:“但竹二叔假扮童子,身材就不一样了。”

竹逸先生拂须笑道:“雕虫小技,那不过是「缩骨功」罢了,并不足奇……”他口气一顿,接着说道:“老朽这点伎俩,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老朽孑然一身,如今年事渐渐老去,如果没有一个传人,岂不要把我这一门技巧,带进棺材里去?但如果所收非人,适足以为害江湖,这就是老朽始终没有收徒的顾虑所在……”

李小云点点头道:“竹二叔说得不错。”

竹逸先生掀须一笑道:“但方才姑娘来了之后,老朽这一宿愿可以得偿了,姑娘是天群老哥的千金,天群老哥昔年救老朽一命,最巧的是姑娘奉令尊之命,持了卧龙玉佩而来。须知这方玉佩原是昔年先师之物,三十年前老朽奉赠令尊,岂不是三十年前就种下了因?才有今日之果,哈哈,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学老朽的这点薄技?”

李小云听得喜出望外,说道:“竹二叔肯教我易容术吗?”

竹逸先生道:“易容并不难,以姑娘的天资,有三天时间,就可以学会了。”

李小云道:“要练到转个背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才难是不是?”

竹逸先生微微摇头道:“那是手法,并不足奇。”

李小云偏头道:“那是练缩骨功难了?”

竹逸先生道:“缩骨功只要懂得诀窍,有百日工夫,也可以应用了。”

李小云道:“那么最难练的是什么呢?”

竹逸先生道:“内功。”

李小云道:“易容术让要练内功吗?”

竹逸先生道:“易容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给自己脸上易容,要使旁人看不出丝毫破绽来,一种是临时给别人易容,那就非内功到了某一程度,再辅以熟练的手法,使对方在你举手之间,就被你易了容,依然一无所觉,才算成功。”

李小云道:“这怎么可能呢?”

竹逸先生微笑道:“不信你瞧瞧就知道了。”举手朝李小云迎面拂来。

李小云赶紧肩头一侧,避了开去,但觉一阵微风拂面而过,伸手朝脸上一模,并无异样,就问道:“竹二叔是不是给侄女已经易了容呢?”

竹逸先生从大袖中取出一面比手掌略小的铜镜,递了过去,含笑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小云自然不信,接过铜镜,就着灯光朝脸上一照,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镜中的自己竟和南宫靖长得一般无二。刚才微风拂面,就会换了一副面貌,这不是神乎其技,不觉惊喜的道:“竹二叔,你会变戏法?”

竹逸先生说道:“你现在用双手掌贴着耳根,朝前轻轻一搓,就可以把它揭下来了。”

李小云依言用手掌贴着耳根,轻轻朝前一搓,果然感到有一层极薄的东西,被自己搓了起来,这就缓缓的把一张面具揭了下来,一面兴奋的道:“竹二叔,这手法很难吗?”

竹逸先生道:“这叫做「李代桃僵术」,是易容中最难的一种手法,譬如有三个敌人围攻你,你只要准备好两张面具,一张是你自己的面貌,这可以平日就准备好的,另一张你却要在和他们动手之前,稍稍拖延时间,择定其中一人,就在袖中替他在另一张面具上易容,这就非平时练习纯熟不可。然后右手把你自己的一张,运用技巧,覆上他的脸去,就和老朽方才给你戴上面具一样,左手同时把他的面具戴到自己脸上,在这一瞬间,你就变成了他,他也变成了你,形势岂不立时改变了,但这一手法,必须以内功为基础,要使面具四平八稳的覆到对方脸上,不但如此,而且你也要学会他的声音才能收效。”

李小云把手中的面具还给了竹逸先生,说道:“这要多少时间才能学得会?”

竹饱先生道:“内功一道,如能勤加修习,有三年时间就差不多了,但老朽只要你在这里留上二天,老朽可把诀要传给了你,你可以回家去练习,这三天之中,第一步,你先学一般易容和变声之术,这个并不难,有二天时间,大概差可应用了,第二步,你只须把内功口诀和手法口诀背熟了就行。”

李小云喜心倒翻,一下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竹二叔,侄女现在就拜你做师傅,师博在上,弟子李小云给你磕头。”

“哈哈。”竹逸先生等她磕了几个头,才伸手把她扶起,说道:“好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奇胲门二十九代弟子。”

李小云听得奇道:“奇胲门?弟子怎么没听人说过呢?”

竹逸先生道:“奇胲门的祖师是仓公,奇胲的意思,就是阴阳奇秘之要,非常之术,历代相传,收徒极严,而师门的秘要真传,只单传给一个徒弟,本门易容术和一般江湖上的易容术大不相同,老实说,目前流行江湖的易容术,只是本门的皮毛而已。”南宫靖心志被迷,竹逸先生和李小云说了大半天的话,他似是事不关己,只是楞楞的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恍如不闻。

李小云眼波一横,看了他一眼,道:“师傅,他……”

竹逸先生微笑颔首道:“为师知道,令尊很关心他,才要你陪他来的,以为师看,他只是被人下了迷失心神之药,且等三天之后,你跟为师把易容术学会了,为师指点你去找一个人,很快就可把他治愈,好了,你们来了半天,此时只怕已是未时了,你们还没吃饭吧,为师上去把饭菜拿来,就在这里吃好了。”

李小云道:“师傅,弟子帮你做。”

“用不着。”竹逸先生道:“依为师看来,宁胜天未必相信,说不定还在附近,你们还是暂时留在这里的好。”说完,双足一尖,飞身而起,右手在地板上轻轻一托,身形一闪而没。

李小云做梦也想不到竹逸先生会收自己作徒弟,心头这份高兴,自不待言,这就回头朝南宫靖道:“你方才不是看到了,我拜二叔做师傅呢。”

南宫靖道:“在下看到了。”

李小云道:“你不替我高兴吗?”

南宫靖道:“你拜师傅,在下为什么高兴呢?”

李小云知他心神被迷,自然不会怪他,又道:“师傅说的,再过三天,他指点我去找一个人,就可以治好你被迷失的心志了。”

南宫靖道:“你不是说回庄去再治的吗?”

李小云道:“本来我爹说的,回到庄上,再找人给你治疗,但师傅既然知道有人可以治疗,自然最好不过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希望快些给你治好,那该多好?”

南宫靖道:“我知道你对我好。”

李小云听得脸上一红,心里却甜甜的,一面叮嘱道:“这话你对我说不要紧,不能在第三人面前说,知道吗?”

南宫靖道:“在下就是对你一个人说的。”

正说之间,竹逸先生已经提着食盒飞身而下,含笑道:“徒儿,为师这里只有卤肉、竹笋,你们将就着吃吧。”他把食盒放到板桌上,取出一大碗卤肉烧笋,一锅白饭。

三人各自装了一碗饭,就坐下吃着,李小云只吃了一碗,便己吃饱,南宫靖却连吃三碗。李小云等师傅和南宫靖吃毕,收起碗盏,一面说道:“师傅,你现在可以给他易容了。”

竹逸先生点头道:“不错,为师现在该给你上第一堂课了。”说完,从身边取出一只扁形小铜盒,和一叠比蝉翼还薄,大小如同手掌的面具,说道:“易容一道,分为两种,一种是把易容药物直接涂到面上,易好容之后,大既半年之内,不易洗去,如果要把易容药物洗去,就得用洗容剂才能洗清。一种则是使用面具,这面具是空白的,只要画上易容药物,往脸上一覆,就可以改变容貌,也可以先行画好,随时可以取用,也随时可以取下,比前者要方便得多,但脸上覆了一张面具,不论你多薄,多精巧,也只能骗得过一时,尤其遇上老江湖,就极难瞒得过去,所以要讲真正易容,还是直接用药物敷到脸上,不易使人瞧得出来。这位南宫老弟,目前正有不少人要找他,自然要涂在脸上的好。”一面随手掀开扁形铜盒,铜盒两面,各有不同的东西。

盒盖上排列着七八支小毛笔,和剪刀、钳子、小刀、玉片、玉匙、刷子等物,都十分精巧,敢情是易容的工具了,盒底这一面,排列的则是十个小玉瓶,和一个小巧的调色盘。

竹逸先生给李小云详细讲解了每一种工具的用法,然后取起一个小玉瓶,打开盖子,用小玉匙挑了少许,倾入调色盘中,一面说道:“这是为师炼制的胶粉,加上少许水,和入易容药粉之中,涂到脸上,就是用热水洗脸,也不易洗去。哦,南宫老弟要给他改变成怎样一个人呢?”

李小云粉脸微微一红,说道:“师傅,你看咯,该替他易成怎样一个人好?”

竹逸先生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南宫老弟本来是个少年人,总不能把他易成一个老头?这样吧,为师只要把他容貌略加改变,使人家认不出他来就好。”知徒莫若师,李小云的神情,他岂会看不出来。

李小云道:“好嘛。”

竹逸先生随手挑了三个玉瓶,打开瓶盖了,再用玉匙各自挑出少许粉末,又滴了几滴水,一面取起玉片轻匀的拌着,一面又逐一给李小云讲解,这是珍珠粉,这是珊瑚粉,涂到脸上,才有光泽,这是青黛、这是松烟,可以加浓眉毛的色泽。一面打量南宫靖的脸型,指点着什么部位应该使用什么药物,才能够使他的脸型完全改观。

李小云一一记住了,转脸朝南宫靖道:“你现在坐正了别动,师傅要给你易容了。”

南宫靖道:“在下不会动的。”果然坐正身子,一动不动。

竹逸先生拿起一支小笔,蘸着调好的药粉,在他脸上又勾又勒,涂抹了一阵,然后又用小镊子拔下头发,剪去毛囊,蘸着胶水移植到眉上,再用小剪刀仔细的修剪整齐,又用小刷子沾着青黛、松烟加深颜色。他手法极为迅速,这样边说边做,不过盏茶工夫,已把南宫靖本来面目完全掩去,改变成另一个人。南宫靖本来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极为英俊的少年,现在还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但相貌却已经完全不同。

李小云看得不禁呆了,惊喜的道:“师傅,你老人家真是神乎其技。”

竹逸先生笑道:“这不算什么,只要把他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好,但如果要把某一个人的面貌,易到另一个人脸上去,而且要唯妙唯肖,不让人家看出破绽来,那就得注意这人各部位的特征,不能有丝毫疏忽。”接着又把如何观察一个人脸部特征的诀要,详细解说了一遍。

李小云道:“师傅,这里有空白面具,你画一张他的面貌给徒儿看看可好?”

竹逸先生点点头,随手取过一张空白面具,用手四面拉了一阵,然后把面具绷到膝盖上,先用胶粉把眉毛一根根用钳子细心沾上,再将调好的药粉轻轻敷了一层,再用小笔加深鼻子、脸颊等处的颜色,再画上嘴唇棱角,每画一处,都逐一细心解释。直等画好之后,用口吹了吹,说道:“好了,为师戴上去给你瞧瞧。”说完,双手把面具住脸上一覆,用手掌轻轻在四周压匀,抬头道:“看你能不能找得出一点破绽来?”

李小云睁大双目,一眨不眨的看着,师傅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南宫靖,两个人简直一模一样,那里找得出一丝破绽?不觉喜孜孜的道:“师傅,像极了,徒儿那里找得出你老人家的破绽?”

竹逸先生呵呵一笑道:“不是为师吹牛,戴上这张面具,任他目力最好的人,也休想找得出破绽来。”说罢轻轻揭下了面具。

李小云伸手接过,就揣人怀里,咭的笑道:“有机会,给我逮到一个人,我就让他来个李代桃僵。”

竹逸先生站起来道:“现在该你来练习了,学会易容,就得手法纯熟才行,那就要平常多加练习,你坐到这里来。”

李小云依言坐到板凳上,伸手取过一张面具,竹逸先生指点着教她如何拉法,然后又教她如何把拉好的面具绷到膝盖上,如何沾上眉毛,如何修剪,如何加深鼻梁两侧和面颊的颜色。竹逸先生指点一样,她就微一样,这样足足花了顿饭工夫,才做成了一张,接着又拿过一张空白面具,再做第二张。

李小云原是兰心蕙质,心思灵巧的人,又有师傅从旁指点,自然很快就能领悟,做到第三张,已可把南宫靖的面貌,做到六七分像了。竹逸先生大为高兴,不住的夸奖她果然能够举一反三,李小云自然也喜不自胜,做到第四张,几乎已有八九分像了。竹逸先生又教她如何调制洗容刑,把面具上的易容药物洗去。一个下午,李小云差不多已把易容的方法全学会了。

竹逸先生提起食盒上去,过了顿饭时光,才提着食盒下来,三人吃过饭。竹逸先生道:“为师想不到你进步如此神速,易容方法,大致已是如此,熟能生巧,此后全在你自己勤加练习了,为师本来预期你三天才能学会,以现在的情形看来,大概有两天工夫,已经差不多了。此时天色已黑,为师先教你内功基本口诀,今晚就可开始练功,不过内功一道,不像易容方法,只要懂得诀窍,就可以做,内功必须按部就班,下一分功夫,有一分火候,不能一蹴即就,以你的资质,最少也要三年,才小有成就,好了,现在你要仔细听着。”当下就把内功基本口诀,逐句解说了一遍。

好在李小云爹教的形意门内功,她从小就练,已有相当基础,各门各派的内功,在初人门的时候,差不多都大同小异。竹运先生讲解过一遍以后,她已能完全领悟了。竹逸先生取来了两个坐垫,就要她在地上坐下调息运功。南宫靖虽然迷失了神志,但他看李小云跌坐练功,他也在垫上坐下,独自运起功来。

竹逸先生朝李小云叮嘱道:“好了,你现在静心运功,时间差不多了,为师去一趟寿县,给令尊捎个信去,免得他挂念,为师走后,也许会有人前来探看;上面不论发生什么声响,你们都不用过问,没有人可以下来的。”

李小云点点头道:“徒儿晓得。”竹逸先生不再多说,点足飞起,一闪而没。

竹远先生走后,两人各自运气行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南宫靖低低的道:“上面有人。”在运功中的人,都是极为警觉的。

南宫靖虽然话声说得极轻,李小云已经倏地睁开眼来,低声问道:“你听到了?那是什么人,是不是师傅回来了?”

南宫靖道:“上面进来了两个人,他们还在说话。”

小云问道:“你听得清么?”

甫宫靖道:“他们话声说得极轻,在下还可以听得到。”

李小云道:“你快说给我听,他们说些什么?哦,你声音说得轻些,不要让他们听到了。”

南宫靖侧耳倾听了下,才道:“一个说:「刘转背果然不在。」另一个人道:「那小童呢?怎么也看不见了?」前面一个又道:「走,咱们搜。」”

李小云问道:“还有呢?”

南宫靖道:“他们正在一间一间的看着。”

李小云道:“有没有再说话吗?”

南宫靖道:“他们边说边走,话说得很轻……”他凝神倾听,口中哦了一声道:“一个说:「教主还怀疑李天群的女儿带着旋风花到这里来了,大概没遇上刘转背,又匆匆走了,不然怎么会没人呢?」”接着又道:“另一个说:「奇怪,那小童也不在;他会那里去呢?」”

前面一个道:“他看咱们来了许多人,心里一害怕,自然不敢再呆下去了。”

另一个道:“咱们都搜索过了,这里已是一幢空屋,还有什么好逗留的,可以回去票报香主交差了。”

李小云道:“他们走了吗?”

南宫靖道:“出去了。”

李小云道:“师傅说得不错,宁胜天果然怀疑师傅呢。”

南宫靖道:“宁胜天,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李小云道:“好了,人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开始运功吧。”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竹逸先生飞身落地,把手中食盒放在板桌上,含笑道:“好了,你们可以吃早餐了。”

南宫靖反应极快,竹逸先生人还没有落地,他已站了起来,拱拱手道:“师傅早啊。”他因李小云叫竹逸先生师傅,他也跟着叫他师傅了。

李小云跟着一跃而起,说道:“师傅,你老人家昨晚见到爹了?”

竹逸先生只是淡淡的道:“为师不便和令尊见面,只是送了一张字条给他,告诉他你在为师这里,要迟一二天才回去。”

李小云没看出师傅神色有些异样,喜道:“这样就好,徒儿在师傅这里,爹一定可以放心了。”接着哦道:“师傅,昨晚你老走后,果然有两个进人屋中搜索,听他们口气,像是红灯教的人。”

竹逸先生点点头道:“为师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只是他们没有看到为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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