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过美人关[全]-15
第二十九章神龙
方学渐心中怅然若失,在门外站了许久,钱老板过来劝慰几句,这才回房。
化妆台上饭菜依旧,他在圆凳上坐了,回想刚才两人喂食亲热的旖旎风光,现下
独处一室,更觉冷清。
方学渐没有心情吃饭,拿起凳子上的那些珍宝,把玩一会,突然想起龙红灵
还留了一箱黄金给他,急忙到橱子里搬了出来。箱子虽小,入手沉重,只怕真有
五十斤之多。
他拉开锁扣,推起箱盖,只觉眼前金光闪烁,灿烂夺目,一箱子全是黄澄澄
的金锭。他现在身怀巨款,见了这许多金子也不怎么激动,只是爱财之心,人皆
有之,凭空多了一箱黄金,心中多少有些喜欢。
他闭目一会,等眼睛适应强烈的金光后才重新睁开,目光所及,只觉这些金
元宝有些眼熟,拿起一个,反覆细看,见金锭底下刻了两个小字:正统,猛然忆
起在安庆迎工山谷,初荷的那间木屋中,便有一抽屉的黄金,金锭之上刻的也是
‘正统’二字。
方学渐心思转得极快,那日在山谷之中,龙红灵的母亲让一个叫金威的年轻
人打晕了自己,小屋中的物事自然全部归她所有,那一抽屉的黄金多半成了随手
牵羊之羊,反手牵牛之牛,袁紫衣号称‘天下第一心如蛇蝎貌比无盐的强盗丑婆
娘’,见到这许多金子,如何肯轻易放过?
袁紫衣有事要去九华山,让龙红灵带了金子和自己先回神龙山庄,不料女大
不中留,大小姐胳膊往外拐,把她的身子连同黄金都送给了情郎。这五百两金子
转个弯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也算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了。
方学渐忆起自己的种种往事,刹那之间,心头涌上了百般难言滋味,也不知
是喜是忧,脑中一时是秦初荷娇憨调皮的清纯面容,一时是龙红灵轻嗔薄怒的迷
人情景,一时又是袁紫衣眯眼微笑的冷利目光,身子忽冷忽热,胸中说不出的难
过。
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下午,方学渐草草吃过晚饭,懒洋洋地不想出去,在灯下
翻了几页《天魔御女神功》,看着那些男女的交欢图画,想起自己和大小姐亲热
的情状,心头火热,下身蠢蠢欲动起来,不敢再看,吹灭蜡烛,脱了衣服上床。
黑暗之中,隐约望见枕头边上有一块绸布,他抓来一摸,中间薄薄的一块,
四角连着几根带子,原来是一件女子的肚兜,他记得这只肚兜是杏红颜色,自己
曾用它擦过大小姐脸上的污物。
方学渐平躺下来,轻叹一声,心想佳人离己而去,也只有用这方带有佳人奶
香的绸布暂时安慰一下相思之苦了。把肚兜盖在脸上,三次深呼吸,臊臭味后一
股淡淡的奶香依稀飘来。他闭上眼睛,脑中腾云驾雾,彷彿自己的头颅正埋在一
个绝色美女胸前的深沟之内,山巅白雪皑皑,两旁悬崖陡峭,沟底溪水流畅。睡
意袭来,他已分不清这个绝色美女是龙红灵还是秦初荷。
半夜时分被一声轰隆隆的雷声惊醒,他起来关窗,望出去外面一团漆黑,突
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屋光亮,接着又是一个焦雷,震得他耳朵嗡嗡发响。黄豆大
的雨点砸落下来,打在地上劈啪作响。
雨越下越大,中间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鸣,声势吓人,天上就像开了一个极
大的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洒下来,屋檐上很快挂了一道布匹似的水帘。
方学渐关上窗子,密集的雨点打在窗上,爆炒黄豆一般,他站在暗沉沉的屋
子中央,彷彿回到了山谷小屋,那个被群蛇围困之夜,他心中害怕,突然怪叫一
声,窜进帐子,用毯子把全身裹得风雨不透,在里面瑟瑟发抖。
一觉睡到大天亮,方学渐磨蹭了半天才起来,吃过了阿福送来的中饭,想上
街去逛一圈,看看有什么东西好买的,在客栈门口迎头撞上正兴冲冲闯进来的钱
伯。
钱老板一脸喜色,哎呀一声,扯住方学渐的衣袖,说道:‘袁公子,大喜事
啊大喜事。’拉着他就往内房走。方学渐半信半疑,心想不会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吧。随他进了客栈的内账房。
钱老板关严门窗,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这才说起大喜事的来由。原来他早上
去参加由本县豪绅富吏组成的商务联席会议,兼任会议主席的玉山县令柳知同同
与会人员宣告了一个房产转让启事,便是王家园林的女主人打算迁居南京,想
把城南六都村的一个面积五十八点八亩的私人园林,和周围八百四十八亩的良田
作价三万八千两银子转卖。这个价格应该还算比较公道。
方学渐不禁喜上眉梢,心想龙大小姐果然料事如神,这些在锦衣玉食里泡大
的胆小鬼,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他
向钱老板道声辛苦,回房去拿了蛇郎君的二万两银票和三百两黄金,交给他去办
理购房事宜。
钱老板见了这许多的金银,暗暗咋舌不已,心想难怪你把三钱银子一碗的上
等鱼翅当泡饭吃,原来是个大财主啊,当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神色之
间,对他更是恭敬。
三百两黄金相当于二万四千两银子,除去购房款和转户手续费,大概还有三
千五百两的多余,柳县令、鲁县丞和两个经手的师爷每人一个红包,需花费一千
两,买上十五、六个丫鬟、佣人照看庄园,用去二千两,剩下的零头自然是钱老
板的辛苦费了。
钱老板算盘打定,让自己的婆娘照顾客栈的生意,喜滋滋地去办事了。王家
有权,方学渐有钱,事情办起来出奇地顺利,到了十三日下午,方学渐已坐在县
衙的师爷房中签字画押。他提起湖州兔毫,凝神思索了片刻,落下去的名字是:
袁明善。这个袁明善的名字,他昨天已让钱老板拿了五百两银子,找到管户籍的
师爷,临时给补办了。
四万银子购买王家园林,袁明善的大名一夜间名震玉山县城,大街小巷、茶
楼酒馆,连烟花勾栏之地都在流传着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有人说他是江西布政司
的第三个儿子,家里有的是金银;有人说他是‘小宰相’严世藩的干儿子,在上
饶府当将军;有人说他是南海的珠宝大王,因为倭寇猖獗,逃到玉山来避祸的。
方学渐每次上街总能听到许多关于自己身份来历的猜测,千奇百怪,而且越
来越匪夷所思,酒楼之上,两人好好说着,往往因各执己见而发生漫骂、打斗。
他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摇头。
八月十五日,方学渐拜玉山县令柳知同为老师,拜师的红包轻飘飘地,是一
张三千两的银票。柳知同这个老师自然不能白当,当夜和鲁县丞商量一番之后,
以作弊罪处分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读书人,革去秀才功名,再向省里补报了一个
名额,上面填的是袁明善。
八月十六日,在钱老板的陪同下,方学渐正式搬进装饰一新的灵昭学苑,成
为玉山县城最豪华庄园的新主人。因为匆匆搬迁,山庄中很多笨重的家具都留了
下来,替他省去不少银子。庄子里的十八个丫鬟和仆人都是王家转卖给他的,全
是玉山本地人。
方学渐突然想起那个卖馄饨的老板娘,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徐娘半老,风
韵犹存,看着就舒服,最重要的是她比较伶俐,做惯小生意,算盘管得比较精,
除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没有其他的负担,正是做管家的一等人材。
方学渐让钱老板上门游说,自然千恩万谢,一口应允。老板娘夫家姓童,邻
居们都叫她童嫂嫂,她一年卖一万多碗馄饨,挣了不过六两银子,在庄园里做管
家,每月就有十两银子的花用,还不包括过年过节的红包和平时购物的好处。
八月十八日,童管家穿起新簇簇的绫罗绸缎,打扮得气派非凡,担负起媒婆
的重任,在钱老板的陪同下,上天清山神女峰,替自己的东家向神龙山庄提亲。
神龙山庄偏居赣东,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袁紫衣膝下只龙红灵这个女儿,
将她看得极为宝贵,平时习文练武学医督导甚严,实不愿让她远嫁他乡,满心盼
望能招一个品貌一流、文武俱佳的贵胄子弟上门做倒插女婿,好继承山庄大业。
近些年来,陆续有不少武林豪门、乡绅富户央求媒婆上门提亲,一听她开出
的苛刻条件,多半吓得缩了回去。
贵胄子弟之中,文武俱佳的不少,品貌都要一流的就十分稀罕,四样都好又
肯上门做倒插女婿的则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有几个满心答应的,袁紫衣不仅派人去明查暗访,还要让男子上山,亲自看
过问过,这才放心。
实查之下,那些少年儿郎不是容貌太过一般,对不起广大观众,便是家世十
分普通,连穿来见丈母娘的长袍都是临时从当铺里租借来的。
更有甚者,一个看上去十分文静秀气,家世也相当不错的漂亮书生上门求
亲,羞答答地坐在大厅里,被她锋利的目光割过,居然吓得当场尿裤子,直把袁
紫衣弄得哭笑不得。
一个男子如此娇生惯养,长得再好也是绣花枕头一个,心理素质之差更是人
神共愤。
方学渐果然没有看走眼,童管家不但长相体面,口才更是了得,在袁紫衣灼
灼逼人的目光下仍能保持亲切的笑容,甜言蜜语和豪言壮语如同黄河决堤,一泄
千里,滔滔不绝,硬是把袁明善夸赞成世间少有的佳才美质:书香门第,家学渊
源,广有金银,有潘安般容貌,子建般才学,为人又极是忠厚老实,是现任玉山
县令柳知同的得意弟子,去岁考中秀才,前程十分远大。
袁紫衣对这些天花乱坠的极力吹嘘早已耳熟能详,笑眯眯地听她吹了一个时
辰,等她口渴喝茶的时候才插嘴进来,慢悠悠地一条条问来,事无钜细,盘根究
底。童管家这两天着实下过不小的苦功,把东家的个人资料背得滚瓜烂熟,此刻
应付起来倒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袁紫衣听说求亲之人为了迎娶自己的女儿,特地花了四万两银子在玉山城南
购置王家园林,并改名为‘灵昭学苑’,灵字当头,以示对龙小姐的尊重之意,
心中对这个‘袁明善’已存了三分好感。
后来听说他父母早亡,家中别无亲人,本人的年纪还只十六岁,好感登时又
增了三分,心想,女儿嫁给他,不就等于白捡了个金龟婿?小两口爱住城里就城
里,爱住山庄就山庄,反正离自己不远,时时可以见面。
钱老板这几天替方学渐办事,着实得了他不少的好处,事先又有龙红灵的嘱
咐,这种顺手人情白做白不做,便在旁边不时地帮衬几句,方学渐的形象便在袁
紫衣的脑中渐渐高大起来,印象良好。
中午邀请两人吃饭,殷勤招待,方学渐的初审算勉强通过。
袁紫衣回山庄以后,发现蛇郎君竟然无缘无故地失踪,连那个脏兮兮的小叫
化子也一同不见,猜不出他是去寻小金蛇的下落,还是畏罪潜逃,颇费脑筋。
让她费心的事情还有一样,原来中秋那天晚上,龙红灵曾经半撒娇半认真地
向她说起,这次去玉山城,她在一个酒楼上结识了一位很富有的青年男子,人物
比较出众。
龙红灵说这些话的时候吞吞吐吐,言辞闪烁,隐约露出一丝爱慕之意。袁紫
衣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爱慕俊俏男子乃女儿家的天性,禁之不得,如
果她当真喜欢,那人的条件又合适,定要想法替她撮合,便多次拿话试探,询问
是哪家的儿郎,龙红灵总是不肯言实,让她空着急。
她只道女儿的脸蛋太嫩,不肯和长辈说明这种羞赧的事情,便私下嘱咐小昭
时刻注意小姐的动静,有什么消息立即报她知晓。
袁紫衣哪里知道,小昭和龙红灵现在是连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蚱蜢,过了三天
半句实话也没有透露出来。
回山庄的当夜,龙红灵把那对银手镯交给小昭,说是方学渐送给她的定情礼
物,过几天就要上山提亲,娶她过门。小昭一辈子没戴过如此贵重的首饰,手指
颤抖着接过手镯,心中欢喜无限,眼眶中两行泪水流出,滚过雪白滑腻的脸颊,
挂在俏丽的下巴上。
小昭从小被卖入神龙山庄为奴,多年来一直省吃俭用,才积下了五十多两银
子,这对银手镯买来便要四十三两,差不多等于她十年的积蓄,何况又是情郎送
给自己的定情之物,自然看得极为珍贵。
龙红灵见她这副模样,知道瞒她不得,硬要她留下来和自己同床睡觉,抱住
她的身子,便把自己和方学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昭虽然比龙大小姐大三个月,却如何敢与她争夺男人,当下发下誓愿,嫁
过去后甘愿做小妾。
主仆二人在床上拜了姐妹,在被窝里嬉笑玩闹到三更半夜,制订的‘训夫条
例’多达三百六十五条,全是成亲之后两人如何对付方学渐的条条框框。
条例之详尽骇人听闻,举世震惊,比如吃完早饭之后,半个时辰内,方学渐
背诵一篇《大学》文章,错一字便须用鸡毛掸子打一下屁股,而且特意注明了是
打左上屁股还是打右下屁股。屁股分左上、左下、右上和右下四块领域,是怕重
复责打过于疼痛,也算考虑周到得很了。
两人最后说到晚上如何督导方学渐修炼丹田火热硬功,龙红灵咬着她耳朵,
坏坏地笑,道:‘男人这方面最是要紧,稍有疏忽,便会走火入魔。’
小昭想起自己和方学渐亲热时的情景,全身一阵发烫,把红通通的脸蛋埋在
枕头里,轻声道:‘姐姐,这个自然是你单我双……轮流服侍相公,要么,你两
天我一天也好。’
龙红灵把小手伸入她的两腿之间,嘻嘻一笑,道:‘轮流服侍倒也不用,只
要床做的大一些,三个人挤一挤,总能挤得下的。’
小昭的脑中彷彿出现了一张老大的牙床,帐幔飘动,三具赤裸裸的身躯交叠
在一起,一男二女,男的强壮英俊,女的俊俏性感,心头一阵阵火热涌来,叮咛
一声,一根纤细的手指滑到自己的花房之上。
童管家出使顺利,回来之后,与东家说起前后的详细经过,不曾漏了半句,
最后告诉他,袁夫人要他上山一趟,她要亲自看一看。
方学渐喜忧参半,心想袁紫衣如此精明的人物,自己和她见过面,多半会被
她认出来。他躺在太师椅上闭目思考了片刻,问道:‘玉山城里可有精通化妆的
人物?袁夫人喜欢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我便要化妆成一个忠厚老实之人。’
童管家笑道:‘这事情简单,城东头的王妈妈化妆技术最好不过,一个只有
三分姿色的女子,经她的巧手一琢磨,不过半个时辰,出来时便有了八、九分的
姿色,全城的新娘嫁人前最爱到她那里化妆,生意十分火爆。’
方学渐哈哈大笑,道:‘这王妈妈有这么大的本事,也算妙手回春了,你帮
我前去联系,尽快安排。还要买些珍宝、绸缎之类,都用紫色的包裹,好做礼物
之用。’
童管家接了银票自去办事,第二天便帮他约好了王妈妈,诸般的礼物都经过
精心挑选,加上方学渐的五样珍玩和四幅字画,凑成十八之数。
方学渐经王妈妈一番精心整治,果然形容大改,当真眉清目秀,肌肤白嫩,
面相端庄,和传说中的粉孩儿相似。更妙的是两撇胡须若有若无,甚是清淡,挂
在红润的嘴唇之上,不仅无丝毫老态,还有效地掩盖了原先有些稚嫩的面目。
方学渐揽镜自照,不相信镜中之人便是自己,扭了一把脸颊,觉出疼痛,才
确信不是做梦。他心中高兴,便多给了五两银子。
八月二十二日是黄道吉日,方学渐换上按照省城时新花样,连夜赶做的宝蓝
色的绫罗长袍,净袜丝鞋,月白夹翠绿色边带的头巾,都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
之香。谚语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方学渐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更显得人物轩
昂,丰神俊朗。龙红灵如果见到他此刻的模样,吃惊应该是大大地。
童管家雇了五辆马车,遍挂红绫,装饰一新,挑选了庄子里比较耐看的四个
丫头和四个精壮的仆人,也是簇新打扮,带着十八样用紫稠包裹的贵重礼物,第
二次朝天清山神女峰而来。
因为是凌晨动身,一行人到达熊猫峰下的时候,时辰尚早,太阳湿润润的,
已经升到树林上面。雾气刚散,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像薄冰一样地澄澈。
车马停在神龙牧场,几个车夫由牧场的仆从去招呼,总管老麻得了袁紫衣的
吩咐,陪同他们步行上山。
他早就听说求亲之人是那个在城里花了四万两银子购置王家园林的袁明善,
家资阔绰,心中先存了三分好奇,一见之下居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容貌
清俊,人物标致,和小姐倒正好相配,只是…只是怎么有点眼熟呢?
方学渐眼见群峰错落,山势险峻,一条崎岖小道蜿蜒而上,彷彿没有尽头。
他是第二回走这条羊肠小道,前一次挑了一副一头轻一头重的担子,饱受大小姐
的百般折磨,今日却是带了贵重礼物上山求亲,只盼望能顺利地娶这个刁蛮小姐
为妻。
神龙山庄建在一个大山坡上,高墙深院,屋舍林立,方圆几达两顷,门口立
着两座高大的石雕,人面蛇身,正是上古神话中的伏羲和女娲。
众人行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了山庄门前,梨木大门敞开着,庄丁识得老
麻,没有询问,请他们入内。才入前院,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老
麻给方学渐介绍,说是山庄的总管,姓闵。
闵总管四十上下年纪,生得白白胖胖,深绿色的丝稠衣衫夸张地裹在身上,
把她肥厚的腰部勒出一圈明显的凹槽,一张脸庞圆月也似,眼睛笑眯眯地,不住
打量着方学渐。
她让八个仆人把礼物放在厅前的门房,然后带了方、童二人到厅上来见山庄
夫人。大厅很宽敞,上首两张高背太师椅,两旁各有六个座椅,长几相隔,上铺
大红锦绣。明媚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地面黑黝黝的花岗岩上,更显得大厅
中有一股肃穆威严之气。
方学渐还没跨进大门,就望见袁紫衣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正襟
危坐,满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方学渐事先已请人教了自己行止要害,一入厅
门,便上前言好,深深作了一个揖。
闵总管让两人在客位上坐下,吩咐丫鬟奉上香茶、糕点,也在下首坐了。
袁紫衣微微地弯腰,算还了半礼,她见方学渐眉清目秀,面如冠玉,身段风
流,衣冠济楚,已有三分喜欢,又见他举止有礼,温文而雅,心下更是满意。
她原本和闵总管约好,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须将求亲之人逼得原形毕
露不可,现下心中乐意,竟然微微一笑,语气也比会见其他求亲者时和缓不少,
开口道:‘袁公子,我俩同姓,也算有缘,不知你老家何处,家中还有其他亲人
么?’
这些问题童管家早就说过,方学渐当即复述了一遍,说自己的老家在九江,
祖父曾在浙江天台做过两任县令,死于任上,父母在自己年幼时先后过世,便和
祖母相依为命。不料十二岁上,祖母一病身亡,全家上下便只剩了他孤家寡人。
幸好家中的老管家尽心尽责,对小主人十分忠心,将袁氏一门的家计打理得分外
红火,购房买地,财富日隆。
袁紫衣听他娓娓道来,言辞敏捷,情意恳切,连个疙瘩都不打一下,心头的
那丝疑惑早已化为飞灰,原本还要试他的文才,但想如此风流人物,既是县令大
人的得意弟子,又是上榜秀才,多半不会差到哪里去。方学渐求亲的复试就此勉
强通过。
闲谈一会,便请去西客厅招待午饭,袁紫衣暗里让丫鬟去通知小姐,让她躲
在门帘后面窥视一番,看看中不中意。
龙红灵携了小昭前来,躲在暗门后,见方学渐稳稳地端坐上首,言谈说笑,
颇为得体,容貌比先前有所改变,明眸皓齿,更显得神采俊雅,身上锦衣玉带,
神情镇定从容,隐隐透出雍容华贵的姿态。
才分别了数日,情郎竟有如此长进,两人脸上红扑扑的,相视而笑,芳心之
内喜不自胜,心中都在转着同样一个念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相公如此懂
事,那三百六十五条‘训夫条例’多半未出娘胎,便要夭折了。
袁紫衣坐在下首相陪,左耳朵传来丫鬟的低语,说小姐点了头,右耳朵听闵
总管报知,求亲的十八样礼物件件是稀世之珍,单是一只白玉老虎和一匹翡翠宝
马就值一万多两银子,还有四幅名人真迹,价值更是不容小觑,足见求亲者的诚
心。
想当年,司马相如文才冠盖一时,品貌皆佳,何等样的杰出人物,只是家里
穷些,出身富贵的卓文君有心嫁他,因门第不合,只得半夜私奔,后来沦落到上
街卖酒。文君是家中独苗,母亲早亡,父亲为了自己的脸面,竟然宣扬女儿生病
死了。一位朋友巧遇卖酒的文君,报与他知,仍依然宣告断绝父女关系。
自古以来,门户之见深如万丈悬崖,从穷到富,能攀缘过去又有几人?明朝
时候,一般人家的聘礼十两到五十两不等,大富人家第一讲究的是面子,小姐称
为‘千金’,便是要男方拿出八百、一千的银两作为定亲聘礼。
方学渐的聘礼价值数万,那是给神龙山庄挣了天大的面子,袁紫衣又听说女
儿点了头,胸中一块大石落地,满心喜欢,面上喜气洋洋,好似乐开了花,把酒
劝菜更加殷勤。
她哪里想像得到,面前这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个未来的宝贝女婿,
便是二十几天前,她在安庆迎工山谷中遇到的那个满脸污秽的小叫花子。
这顿午餐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饭后回到大厅喝茶交谈,袁紫衣听说他会武
功,便要他试演一番。方学渐推脱不掉,只得胡乱走了两套,大厅中拳脚往来,
呼呼风吹,却没有多少章法。
袁紫衣见了微微摇头,心想他内力有些根基,招式实在拙劣,心道:‘金无
赤金,人无完人,他不是练武的材料,以后专心读书考进士便了。’
按照神龙山庄的惯例,由闵总管出口挽留,要他在山庄住十天半个月,是为
考核期。考核期满,选一个黄道吉日为两人完婚。方学渐自然求之不得,欣然答
应。童管家带着仆人先行下山,回去照顾庄园琐事。
吃过晚饭,陪袁紫衣闲谈片刻,便由闵总管带路,在外院的贵宾房住了。这
贵宾房全在楼上,一溜儿三个房间,装饰得甚是精雅,门前正对一个小花圃,菊
花正开,左首是一块空地,想来是山庄的练武场。
方学渐如履薄冰地过了一天,早就疲累欲死,躺在床上喘了两口大气,从怀
中掏出那肚兜,凑到鼻子前面嗅了两嗅,自我陶醉一番。他一整天没见龙红灵和
小昭露面,心中发痒,狠不得生出两个翅膀,飞到那座小楼,让她们瞧瞧自己现
在的造型,问问喜不喜欢?
龙红灵即使心里喜欢得要命,嘴上多半会说道:‘难看死了,把好好一个鸡
窝整得这么顺溜,一点个性都没有了。’小昭肯定会用崇敬、爱慕的目光望着自
己,然后微微一笑,搓搓衣角,羞红着脸道:‘相公怎么弄都很好看。’
方学渐痴呆了片刻,把怀里的物事都掏了出来,四千五百两的银票、《天魔
御女神功》、《逍遥神功》、隋侯珠、一件珍珠汗衫和一枚镶着祖母绿宝石的纯
金戒指。
他不敢带太多的现钱在身上,五万两银票和二百两黄金已被他藏在床板的夹
层之中,即使遇上盗贼,等闲也寻找不到。《天魔御女神功》和隋侯珠是他用来
取悦女子的制胜法宝,自然要随身携带。
他打听到袁紫衣在面试的时候要考文才和武功,便临时抱佛脚,找了一些唐
诗和宋词拜读,还请了一个老学究给自己讲课。
武功方面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这本《逍遥神功》,凌波微步、舞风飘雪剑
法和玉女心经三样武功之中,只有‘舞风飘雪剑法’还可差强一练,重金购来一
柄龙泉宝剑,像模像样地练习起来。
行家有言:百日练刀,千日练剑。一般的剑法要想有所成就,最起码也要下
三年苦功。
‘舞风飘雪剑法’是天山飘渺峰上的绝学,讲究灵动飘逸,宛转如意,舞动
起来不带人间一点烟尘之气,适合悟性高、欲求少的女子练习。方学渐虽然悟性
较高,但是欲求却多,仓促练了几日,好歹记住了不少姿势。
大厅中演练武功,他使出来的便是化剑为拳的‘舞风飘雪拳法’,一个大男
人扭腰摆臀,姿势之丑怪可想而知,如果当时灵鹫宫主在场的话,非当场一口鲜
血吐出来不可。
镶着祖母绿宝石的纯金戒指和珍珠汗衫是他打算送给小昭的订婚礼物。龙红
灵嫁过门的时候,小昭多半会作为陪嫁物品之一,方学渐穷汉出身,对龙红灵多
少有些畏惧,和小昭一起则要轻松许多。龙红灵有十八样聘礼,在方学渐心中,
自然不能太委屈了小昭,至少也要弄两样意思一下。
他内心深处多少有一些歉疚,思前想后,觉得早一刻把两样物事交给小昭,
便会早舒服一刻。在床上堪堪躺了一个时辰,将近二更,爬起身来,悄悄开门出
去。
天上月朗星稀,一片清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四下无人,院子里寂静得很。他
自学会轻功之后,脚步便轻便了许多,抓住栏杆跃到楼下,几乎落地无声。他穿
过花圃,跳过一堵高墙,落脚处已是山庄内院。
第三十章聚散
山庄内院他已出入过多次,依稀记得龙红灵的小楼在西北角上。方学渐辨明
方向,走上卵石小道,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放轻脚步,往前行去。
院内假山、怪石丛立,小径错综复杂,转过七、八座假山,已分不清道路的
方向。他心中慌乱,跳上道旁一块两丈高的怪石,朝四下了望,不由暗暗叫苦,
原来院子里栽了许多参天大树,望过去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秋风拂过,只见枝桠
摇动,树影婆娑。
方学渐越看越怕,有心打道回府,往来路小跑过去,行了约一盏茶的工夫,
居然连那面高墙都望不见,只在假山丛中转来转去。
那一座座的假山好像蹲在暗处的猛禽怪兽,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四下里静
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情状怪异之极。他心头发毛,走了这许多路,彷彿是在
原地打转,总是走不出去。
方学渐抬头望望缺了一半的月亮,心想已过二更,月亮该是在西南方向,朝
着月亮的方向多走一尺,便是距离外院近一尺。主意打定,也不管那些岔道,一
路上踏花践草,翻山跃石,只对准西南方笔直而行。
行了片刻,他跳上一座假山,突然望见右边十丈开外有一些亮光,彷彿是一
座小楼,中间只隔了两座假山和几棵高大的榕树和广玉兰。那些亮光影影绰绰,
正是从一棵广玉兰的枝叶间透过来的。
方学渐大喜过望,只想欢呼出口,强自压抑,在假山上手舞足蹈一番,一跃
下地,慢慢地挨上前去。那小楼和龙红灵住的十分相似,砖瓦结构,榉木门窗,
室内扶梯,单间双层。
方学渐心口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透出一口,两只眼睛瞪得牛大,盯着灯火
通明的二楼。黄澄澄的烛火映在白色的门缝纸上,像一只蒙了一层雾气的铜盆。
内院重地,这栋小楼不是龙红灵的,定然是袁紫衣的。这么晚了,她在房中
干些什么?会不会和女儿在一起商讨这次相亲的事情?
方学渐一想到可能和自己有关,登时心痒难搔。如果他没学会轻功,最多在
楼下伸长脖子望望,如果他没干过梁上君子的勾当,最多回去以后抱个枕头胡思
乱想一番,可是现在……他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想都没想就跳了上去。
方学渐感到既兴奋又紧张,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
窗上便破了一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
他凑眼望去,只见房中横设一张桐柏长书桌,桌上一个古铜炉,香烟馥馥,
烧的是名贵檀香。右边靠墙一张斑竹床榻,锦帐低垂,左边放了一把花藤小椅,
椅上凌乱地堆了好些衣衫。墙角用一张绣屏围着,该是摆放浴桶的地方,上方雾
气弥漫,水声轻响,房中飘荡着一股湿润而暧昧的芳香。
方学渐暗叫乖乖不得了,原来丈母娘在洗澡啊,要不是有张围屏挡着,那可
不是春光狂泄,光溜溜地赤诚相见,大大便宜做女婿的了?
想起上次在山谷小屋,自己惊慌之下,也是正巧撞上初荷的娘亲洗澡,那细
腻的肌肤,那成熟的躯体,曲致玲珑,白嫩得似要滴水出来,现在想起,仍让人
不禁一阵阵地脸热心跳。
方学渐心想自己女婿还没做成,还是少惹事好,正待回身下楼,忽听得一个
男人的声音说道:‘夫人,你真打算把小姐嫁给那个袁明善?’
方学渐大奇:‘屋中怎么有男人?听这人说话的声音是个年轻人,口气也不
像她老公,莫非是她的相好?’想到‘相好’二字,猛然心底一凉,自己在名剑
山庄做学徒的时候,就是撞破了师娘和三师兄的奸情,才遭受陷害,被迫跳崖,
现在故事上演,可不要重蹈覆辙,出什么意外才好。
他心脏狂跳,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慢慢退出一步,惟恐弄出半点声响,被屋
中之人发觉。
一个女子‘嗯’的一声,懒懒地道:‘那男孩子看上去不错,灵儿也喜欢,
做娘的管太多不好。’正是袁紫衣的声音。方学渐心中一喜,听她话中的意思,
显然同意了这门婚事。
那男子嘻嘻一笑,道:‘夫人,小姐嫁出去了,那个…那个小昭能不能就赏
了弟子?’
方学渐正要伸手去扶阳台栏杆,一听这话,心头咚的一跳,吃惊不小,心想
这只癞蛤蟆是什么人物,胃口倒不小,吃了我丈母娘,还想吃我方秀才的老婆。
只听袁紫衣娇嗔一声,说道:‘你的胃口倒不小,上个月才把小萍的身子给
了你,现在又把脑筋动到了小昭身上。’小萍是袁紫衣的贴身丫鬟,也是老麻的
独生女儿。
房中突然水声大作,想来那男子正上下其手,在袁紫衣的身上又搓又揉,只
听他‘咻咻’喘息,笑道:‘夫人的《素女心经》功力日深,我的《洞玄子秘注
十三经》却进展缓慢,如果不找一、二个上好的鼎炉来练一练,只怕再不能服侍
夫人满意了。’
方学渐肚子里早把他十八代的祖宗都骂了个遍,心想这《素女心经》和《洞
玄子秘注十三经》多半是教导女子‘采阳补阴’和教导男子‘采阴补阳’的下九
流破书。你要找‘鼎炉’练你的小鸟,也用不着找我的老婆啊。
‘鼎炉’是道家语,即是采补的对象。‘鼎炉’越好,修炼就越快。《天魔
御女神功》虽然是教导男女间如何交欢的实战经典,但书中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提
到不少,方学渐翻阅之下,听来不至于一头雾水。
袁紫衣呼吸微微急促,笑道:‘你想要,也要等灵儿出嫁之后再说。加上小
萍,现在已经有四个女子供你采补,这《洞玄子秘注十三经》为什么进展如此慢
呢?’
那男子笑道:‘我从她们那里采来精乳,到你这里来供出,修炼自然慢……
什么人?!’
方学渐听袁紫衣答应把小昭赏给那男子,脑中‘轰’地一响,只觉一阵头晕
地旋,几乎站立不稳,啪的一声,两只手掌用力攀住扶栏,这才免于扑倒在地。
但只此一响,已给房中调情的两人察觉。
他暗叫糟糕,提一口真气,手掌用力一撑,身子已然跃过栏杆,耳边突然
‘哧’的一声轻响,轻微得彷彿是撕开一张薄薄的棉纸。淡淡的月光下,方学渐
惊恐的瞳孔之中,倏然闪过一点银芒,彷彿一只飞鸟划过天穹,迅捷无比地投向
远方。
方学渐双脚着地,也顾不得有没有受伤,迈开步子,拚命地往树丛假山后面
跑。才跑出七、八步远,楼上砰地一声,房门被人大力撞开,他哪敢回头去看,
只顾抱头鼠窜,心想这人的动作如此快,武功可比三师兄高了许多。
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方学渐恨不得爹娘给自己多生两条腿出
来。因为害怕暴露身形,他不敢再窜上窜下,只沿着曲折的小径狂奔。鞋底踩在
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黑夜听来,分外清晰。
他感觉右耳听力很是迟钝,隐隐有些发麻,用手一摸,触手一片冰凉,竟是
冻得僵硬了。方学渐心中一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道银光如此寒冷,多半便
是天下最歹毒暗器榜排名第七的冰魄银针。
转过十几座假山,前方突然出现一面黑□□的高墙,他大喜若狂,心中直喊
‘有救了,有救了’,快步上前,凌空一个觔斗,轻巧无比地翻上围墙。
双脚还没在墙头站稳,斜刺里一条绳索样的物事伸长过来,缠上他的右足,
只听一个冷冷的男子声音道:‘下来吧。’
方学渐几乎吓得魂灵出窍,全身汗毛瞬间根根竖起,脚上一股大力涌到,步
子踏空,身子猛地一沉,登时往墙上撞去。他吃了一惊,急忙伸出手臂,十指用
力,堪堪攀住墙头。
他回头一望,只见墙下站着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高大男子,约莫二十三、四
年纪,下身套着一条金黄色裤子,上身赤裸裸地没穿衣衫,手臂和胸口的肌肉块
块凸出,犹自带着水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方学渐认得这男子,他叫金威。
金威手中握着一条八尺多长的淡紫色绉纱汗巾,另一端缠在方学渐的脚上,
正是袁紫衣身上之物。他目光冰冷,闪动着杀机。
方学渐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两条大腿抽筋般地栗栗发抖,他勉强挤出一丝笑
容,道:‘今天月色真好,屋里很闷,我出来走走。’
金威哼了一声,手上加劲,用力扯动那条汗巾,见他奋力抵抗,突然凌空跃
起,一脚朝他后心踢去。
方学渐听见身后风声传来,知道要糟,不及回身,一个瘸腿,反脚踢出。脚
尖还未碰到他的身子,背心已然一阵剧痛传来,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双手无力,再也攀抓不住,身子从墙上跌落下来,压坏下面的一大片雏菊,重重
地摔到地上,脊背着地,又喷出一口血来。
方学渐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快要闭合的时候突然闪过一道浅紫色的影子,一
个女子‘咦’了一声,道:‘袁明善,怎么会是他?’
金威道:‘是新郎官吗?我可不认识,他轻功不错,可惜被踢中背心要害,
救活也可能没用了。’
袁紫衣轻轻地长叹一声,道:‘救活也可能没用了……金威,你把他扔到万
蛇窟去。还有,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灵儿知道。’
一路之上,方学渐只觉好似坐在一条船上,浪涛起伏,他的身子也跟着轻轻
颠簸。他刚才和金威拉扯之时,全身真气流动,在中脚的瞬间,体内二十年的真
气布满背上,也幸亏如此,才没有被他致命的一脚当场踢死。
方学渐此刻身受重伤,全身痛得要散了开来,意识渐渐模糊,脑中的一点灵
光好像风中摇曳的残火,随时都将熄灭。‘万蛇窟’,他想起了那个脸皮黑瘦,
鹰鼻细目,背驼如鼓的蛇郎君,难道自己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难道自己真的要
和他一样,喂万千毒蛇之口?
身子突然停顿,他奋力睁开眼睛,清澈的月色从深蓝色的夜空撒下来,落在
他的眼中,他看见了一张狰狞而英俊的面孔,两粒褐色眸子的深处,有残忍和得
意的光芒在闪动。
‘新郎官,你的轻功不错,你的内功更不错,震得我的脚到现在还在痛,可
惜啊可惜,你太笨,太笨的人只能配做蛇饲料。去!’
方学渐的背上一股大力涌到,身子如一捆软塌塌的稻草,腾云驾雾地斜斜飞
出三丈,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浓得如糨糊般的腥臭味道,耳边风声呼呼,眼睛里的
天空在飞快缩小。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无穷无尽。他的全身已经麻木,连神经都已感觉不到一
点疼痛,只有胸腔里的一颗心脏骤然收缩,然后随着身子沉了下去,沉入一个连
魔鬼都害怕被卷入的无底洞穴,沉入一片有千万条毒蛇在下面嘶嘶嚎叫的恐怖沼
泽。
耳边‘嘶嘶’的蛇信吞吐之声愈加清晰,突然‘啪’的一声轻响,一条高大
的黑蟒猛扑过来,缠上他的腰身,蛇头大力一摆,带着他的身子往岩壁上撞去。
方学渐忍不住想惊呼出声,张开嘴巴却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脑中一窒,
登时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方学渐只觉胸口烦恶,全身气血翻腾,
一股热烘烘的真气在自己的经脉关节间快速流转,全身滚烫,似乎在一只大火炉
中烧烤,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坦。
突然胃中一酸,‘哇’的一声,吐出三大口紫色的淤血,他轻吁口气,胸口
如搬掉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感觉轻松许多,慢慢睁开眼睛,只见身处一个狭窄
的圆洞之中,顶高四尺,自己盘膝而坐,头顶距离岩壁不到半尺。
此时,天已放亮,洞口离他只有三尺,望出去一团团白色的雾气随风徐徐飘
过,隐约可见对面是一道笔直的悬崖,相距约有八丈,‘神龙在世’的蟒蛇形石
峰赫然在目。
他记得昨夜发现袁紫衣和金威的奸情,被人打成了重伤,后来被扔进‘万蛇
窟’,自己现在还没死,显然是被人救了,听见身后悉簌声响,似乎有人在翻动
什么物事,正想转头过去,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不要动,更…不准回过
头来。’嗓音生硬而嘶哑,彷彿钢刀在摩擦粗糙的岩石。
方学渐脖子转到一半,面孔正对墙壁,硬生生停在那里。心想,这下可遇上
怪人了,不准回头还好说,让人不要动,分明是强人所难嘛。两只眼珠转了转,
笑道:‘在下方学渐,不敢请教大侠高姓大名,前辈的救命之恩我会永记在心,
莫齿难忘。’
身后之人顿了一顿,突然说道:‘吃吧。’
方学渐眼睛突然一花,面前掠过一团黑影,擦着鼻子过去,腥臭难当,‘啪
嗒’落地。他回头望去,只见一条五尺多长的毒蛇蜷曲着躺在地上,黑背白腹,
上面有一道道的银环斑纹,头做三角之形,尾巴一颠一颠的,还没死透。他看了
心中发毛,颤声道:‘吃……吃什么?’
那人‘嗯’了一声,冷冷道:‘你很有钱啊,从小没吃过苦?很漂亮的珍珠
衫,冬暖夏凉,懂得享受。这枚祖母绿的金戒指世面上很少见,没有二千五百两
银子拿不下来。这颗是什么鸟蛋?太难看了点。这里是“万蛇窟”,寸草不生,
你说吃什么?’
方学渐暗叫糟糕,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腹,果然不出所料,怀里的东西全不
见了。他勉强笑了笑,道:‘前辈,这里可有地方出去吗?那些银票和珍宝就当
在下孝敬您老的。’
那人哧地一笑,道:‘《天魔御女神功》,《逍遥神功》,还有一只女人的
肚兜,想不到你还是个花花公子,难怪你这么急着出去,外面有几个相好的在等
你?说来听听,她们的奶子是什么形状?’
方学渐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多半穷极无聊,抓起那条银环蛇的尾巴,扔出洞
去,双膝着地,爬到洞口,探头一望,只见洞外也是一个陡峭的悬崖,下面云雾
缭绕,望不见底,上面是一堵平坦的山岩,光滑似镜,几无可落足之处,约莫有
十四、五丈高,地势极其险峻,除非插上翅膀,否则猿猴也难以攀爬。
那人怪声大笑,犹如夜枭,道:‘神女峰巅,飞鸟难渡,我在这里一住就是
五年零三个月,一个人好冷清,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你来了,好得很,哈哈,以
后可有的热闹了。’
方学渐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又看了一遍洞外的山势,终于叹了口气,缩回脑
袋,心中一动,猛然转过头去,暗淡的光线下,离他五尺远的地方,跪了一个干
瘦的光头老汉,下身没有小腿,齐膝而断,黧黑的皮肤皱得像一张搓弄了无数次
的纸。
方学渐心中一惊,眼前突然黑光一闪,一条蛇一样的物事缠上了他的脖颈,
正想伸手去解,喉头一紧,已被拉了过去。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恶狠狠地瞪
着他,道:‘谁叫你回头过来的?你以后如果不听我的话,我把你重新扔回“万
蛇窟”里去。’
方学渐此时和他相距只有一尺,见他两腮的肌肉微微颤动,脸上居然没有眉
毛,仔细一看,连眼睫毛都没有一根,颧骨突出,两个眼眶凹陷在内,眼珠子有
一大半露在外面,模样真比地狱里的恶鬼还丑陋三分。
他心中打了一个冷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嘶声道:‘前辈,我们今后朝夕
相处,不见面怎么做的到?’他扭头望去,这才看清那人手中提着的原来不是藤
条,而是一条由八、九条长蛇首尾结在一起的蛇肉鞭子,每条毒蛇都有七、八尺
长,接在一起便有一丈六、七,自己获救,多半靠得是这条蛇肉鞭子的功劳。
那人瞪了他半晌,才慢慢放开他的领子,手臂一抖,缠在他头颈上的鞭子松
了开来,道:‘你怎么会被人扔下这里来的?’
方学渐心中一惊,脑子飞速转动,心想此人下场如此之惨,多半也是拜神龙
山庄所赐,心中不免起了同病相怜之意,见他捡起地上的《逍遥神功》,揉了揉
嗓子,道:‘老前辈,我是发现……’
‘老前辈?我很老吗?咦?’
‘不老,不老,这个老字,是我对前辈的尊称,前辈英俊潇洒,正当年富力
壮,出去以后还可以大大地干一番事业。’方学渐见他翻到书册的第二页,那是
武功总纲,写有凌波微步、舞风飘雪剑法和玉女心经这十几个字,猜测他的这声
‘咦’,大概是发现这本淫书原来是本武功秘籍。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飘渺峰灵鹫宫的武功秘籍?咦?’那人的声音
中隐隐透出一丝凝重和激动,他快速翻动手上的书册,突然从里面飘出一张对折
的素纸,在空中一个转折,落在地上。
方学渐记得那纸是初荷娘亲的一张素描,上面画了三个人物,一男二女,挺
有趣的,尤其是那句‘天下第一心如蛇蝎貌比无盐的强盗丑婆娘袁紫衣’,当真
名副其实,一点都不假。
他低头沉思片刻,正要胡乱编个身份和理由蒙骗过去,突然发现,那人身上
的衣衫瑟瑟地颤动起来,抬头一看,只见他拿纸张的手臂也在剧烈抖动,双肩抽
动,一张核桃似的面孔慢慢扭曲,两个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突然滚出两颗泪来,浑
浊的两颗泪,沿着鼻翼、嘴角滑落下来,砸在地上,‘啪啪’两声。
他突然大笑起来,歇斯底里地大笑道:‘哈哈,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不识好歹
的无赖坏男人龙啸天,哈哈,凌霜,凌霜,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每天都在想
你,无时不刻,哈哈,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他脸上的热泪滚滚而下,笑声嘶
哑而疯狂,在狭窄的山洞中轰然回荡,久久不散。
方学渐心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便是龙红灵的爹爹,神龙山庄的现
任庄主,江湖人称‘玉面飞龙’的龙啸天,只是看他现在的模样,三分像人,七
分似鬼,‘玉面’二字是万万当不起了,两条腿都只剩下半截,这个‘飞龙’的
称号恐怕也不太牢靠。
方学渐得知对方竟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心中不由大定,满脸微笑地等他
笑够哭够,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才轻轻咳嗽一声,正待上前相认,那人突然像
一头豹子般猛扑上来,一下把他扑翻在地,两只手掌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收紧。
方学渐透不过气来,登时被他扼得伸出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痛得几欲晕厥
过去。
‘你到底是谁?这本《逍遥神功》是从哪里偷来的?想活命的话,快给我老
老实实地交代,如果假了一句,我扳断你的一个手指。’龙啸天的两粒眸子血红
血红的,像一对鬼火,掐他脖子的手掌却渐渐松开了。
方学渐惊悸不定,伸手抚摸自己的脖子,喉间隐隐发疼,咽下口唾沫,艰涩
地道:‘在下真的叫方学渐,安徽桐城县人,是名剑山庄姜昌荣庄主的第六个弟
子。前辈可是神龙山庄的庄主,江湖人称“玉面飞龙”的龙啸天?’
龙啸天的手掌在地上一拍,身子轻飘飘地落回原地,两颗眼珠却一直盯在他
的脸上,彷彿要刺进他心脏里去,鼻中‘嗯’了一声,道:‘听说姜昌荣从一个
古墓里捡了一本剑谱和一柄宝剑,十几年来打遍皖南无敌手,不知是真是假?’
方学渐得以在名剑山庄练功学武,全靠桐城昭明寺方丈晦觉禅师一力保举,
他出身贫寒,平时没钱孝敬师父,姜昌荣便对他极是冷淡,教起武功来更是马虎
的很,只给了他一本《少林罗汉拳》的拳经,让他自行练习,偶尔也在旁边指点
一二。
这《少林罗汉拳》在书摊上的零售价是三钱银子,批发还可以更加优惠,它
和‘武当长拳’是江湖上流传最广泛的两套拳法,北方一些崇尚武艺的地方甚至
连八、九岁的小孩都能熟练地走上一套,更不用说那些靠肌肉吃饭的保镖、护院
了。是以一年过去,他居然没见师父真正动过手。
方学渐心中也觉甚是遗憾,摇了摇头,道:‘我在名剑山庄呆的时候不长,
师父的事情知道的少,不过他的武功总不会太差吧。’
龙啸天嘿嘿冷笑,道:‘你是名剑山庄的弟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
有这本《逍遥神功》?’
方学渐见他目露凶光,生怕自己胡编乱造漏洞百出,一旦被他揭破,后果堪
虑,当下不敢隐瞒,便把自己两次跳崖死里逃生,和初荷母女如何相遇,怎样被
蛇群围攻,蛇郎君乐极生悲,龙红灵与自己的交往,以及最后发现袁紫衣和金威
的奸情,被扔下‘万蛇窟’的种种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只是涉及和他两个
女儿的亲热戏,自是含糊其词,一笔带过。
龙啸天怔怔地听他说话,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喜怒瞬间移位,听到方学渐
吞下小金蛇的时候,神色十分古怪;听到秦凌霜被‘冰魄银针’所伤,生命垂危
时,脸上尽是关切着急之意;听到龙红灵的任性顽皮时,目光之中流露出欢喜安
慰之情;听到袁紫衣和金威勾搭通奸,咬牙切齿,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方学渐见他双目圆睁,两颗眼珠突露在外,似随时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额
头之上青筋乱跳,一张丑脸更加狰狞恐怖,不免心中害怕,小声地道:‘前辈,
我把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一点都没有隐瞒。’
龙啸天瞪了他半晌,绷紧的面皮慢慢松弛下来,目光也柔和了下来,缓缓地
道:‘你很好,你很好,我很喜欢。’他五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几个人物,一下
子从这个年轻人的口中得知了她们的近况,心中的喜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一
二。双手轻颤,心情激荡之下,又扑簌簌地滚下两行泪珠,打湿他胸前的衣襟。
方学渐突然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十分眼熟,暗灰色的短襟袍子,毫不起眼,胸
前还有个破洞,周围黑了一大块,好像是干涸的血迹,猛地想起那是蛇郎君的衣
衫,心中一惊,暗叫侥幸,这次坦白从宽,老实交代,倒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
他张了几下口,很想问问他作为一庄之主,为什么好好的花园别墅不住,却
在这‘万蛇窟’下和万条毒蛇相伴,话到嘴边,终于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心想这
是他个人私事,而且定然是非常惨痛非常难以出口的私事,还是不要发问为妙,
免得惹祸上身。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过了许久,方学渐突听见‘咕噜、咕噜’两声,
响声虽轻,却异常清晰,他知道自己的肚子在叫,此时日已当午,大半天没有进
食,如何不饿?
龙啸天用长鞭抓起二十余条各式各样的毒蛇,用指甲剖开蛇的肚子,指导他
如何喝蛇血,吞蛇胆。方学渐照样而为,蛇血入口虽苦,干渴之下却也喝得有滋
有味,蛇胆明目清毒,吞落下肚,更是方便迅捷。
龙啸天抹去嘴边血迹,把死蛇扔回‘万蛇窟’,拣起地上的《逍遥神功》,
说道:‘你有二十年的内功根底,要想出去其实并不太难。’
方学渐这几个时辰脑中盘算的便是如何出去,听了这话当真如聆仙乐,喜出
望外,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请前辈指点迷津,在下感激
不尽,来生做牛做马来服侍前辈恩德。’心想你是我未来的岳父大人,给你磕头
倒也应该。
龙啸天待他磕头完毕这才笑道:‘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就算不谢我,我也会主动帮你脱困,现在你向我磕了三个头,我无以回报,就
勉强传你三招鞭法相抵。’心中高兴,哈哈大笑起来。
方学渐猜不透他心中打什么算盘,只得陪他干笑了几声。龙啸天见他一脸疑
惑,收敛笑容,翻开那本《逍遥神功》,问道:‘你有没有练过轻功?’见他点
头,又问道:‘你有没有练过“凌波微步”?’
方学渐摇头,心想这‘凌波微步’名为微步,显然是小脚女子的功夫,扭扭
捏捏地,自己如何练得?
龙啸天眼望洞外白云,幽幽地道:‘天山飘渺峰上终年飘雪,灵鹫宫主学究
天人,她集合百家之长,苦研数年,这才创制出这项妙绝人寰的绝世轻功,只要
用的人运使得法,内力又十分充沛,不要说凌波渡江,便是踏着天上的飞雪也可
以奔行自如。这里离对岸不过八丈,只要你学会“凌波微步”的轻功,我不断投
以硬物,给你在中途调息换气,还怕出不去么?’
方学渐恍然大悟,他曾见过初荷使过这门‘凌波微步’的轻功,脚踏水波而
不沉,果然匪夷所思,大有门道。他明白其中道理,心下大畅,笑道:‘前辈,
在下出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结一条长绳,好拉你出去。’
龙啸天目光灼灼,口中却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很懂事,怪不得灵儿
会喜欢你,你现下得罪了袁紫衣这恶婆娘,要想保命已是千难万难,想娶灵儿,
非要我的帮忙不可。’
方学渐大喜过望,心想有岳父大人站在我这边,那是不用怕袁紫衣从中作梗
了。他原本觉得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要出去已算万幸,不料形势逆转,连和龙
红灵的婚事都大为可期,直喜欢得手舞足蹈起来,屁股离地,头顶撞在岩壁上,
咚的一声,连连叫痛,肿起一个大包。
龙啸天等他安静下来,这才说道:‘我们现在来练神龙鞭法中的功夫,这三
招分别名叫“行云布雨”、“翻江倒海”和“风卷残云”,是我在这里潜心苦思
才想出来的厉害招数,虽只三招,但每招都有九个变化,极是繁复,你要用心记
忆……’
他口中解释,手上比划,将每一招式中的每一个变化都细细讲来。方学渐心
想岳父在这里一呆就是五年,潜心研究的招数必定非同小可,自己学会以后,碰
上金威这样的九流低手再也用不着抱头鼠窜,实在过瘾。
他天分尚可,又用功练习,只短短三天工夫,就将‘神龙三鞭’和‘凌波微
步’的运用方法牢记在心,融会贯通。
在第四日的中午,一天中雾气最薄的时候,方学渐吃下十条毒蛇的血液和苦
胆,一阵热身运动后,飞身跃了出去。龙啸天已备下一百多条蛇的尸身,见他飘
然跃出二丈三、四,身子开始停滞的时候,双手交互甩出,连珠蛇发,在他面前
铺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蛇肉小路。
方学渐潜运真气,体内的小周天往而复始,脚尖点在蛇身之上,八丈深渊凌
空而过,最后抖出长鞭,使一招‘风卷残云’稳稳地挂在‘神龙出世’的石柱之
上。哈哈大笑声中,手上用力,一个‘鹞子翻身’,骑上巨蟒之头。
第三十一章 恶斗
‘神龙出世’的石柱在神大峰上,与神女峰毗邻相对,中间只隔了一条数百
丈深的悬崖。方学渐用‘凌波微步’的绝世轻功逃出生天,先绕道下山,溜到金
猫峰和樵楼峰下的神龙牧场,趁人不备,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绳索出来,足有二
十几丈,使用尽够。
山庄半里外有十几株野枣树,上面结满了还未成熟的青色枣子,他不敢白天
去救人,便挑选了最高的一株爬上休息,顺手采些枣子来吃,虽然味道很淡,但
清香爽口,比之整天吃些腥臭味道极重的蛇胆蛇血,实有天壤之别。
方学渐谨小慎微,等到天色完全转黑,山中起了薄雾,这才从树上溜下来,
背了绳索往山上行去。他离山庄近一尺,心里更害怕一分,担心被人发觉,把脚
步尽量放轻。
一弯新月浮出山巅,淡淡的银光雾水般从天际笼罩过来,周围的景色瞧出去
如梦似幻,更增心头的凉意。山庄高高的围墙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他不
走东边的石子大道,沿着山庄的围墙往西边的小路过去。
这条小路湮没在杂草落叶之中,若有若无,便是当日他在小昭的陪同下第一
次进山庄的道路。他躲在暗影之中,不敢走得太快,惟恐踩断了枯枝发出声响,
被山庄中人发现,那就糟糕透顶。
行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学渐已走到那个只有一扇门板的西角门,他想起旧日
往事,心中唏嘘,如果袁紫衣从中作梗的话,自己要娶龙红灵实在千难万难,除
非大小姐心甘情愿和自己私奔。
龙红灵家学渊源,英明神武,和红拂女、卓文君放在一起不掉丝毫身价,自
己文不行,武也不行,一个排不上号的江湖末流小混混,也来学李靖、司马相如
的风流韵事,传扬开去只怕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他轻轻叹息,不敢多作停留,低头直往前走,没有行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
‘吱嘎’一响,却是门枢转动的声音。方学渐吃了一惊,身子一闪,急忙躲到路
旁的一丛灌木之后。
他慢慢转过半个身子,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悄没声地闪出门来,
身材娉婷,体态婀娜,似乎是个女子。方学渐心口突的一跳,这身形极是熟悉,
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小昭,一时间心情激荡,张开嘴来,居然叫不出声。
小昭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来,体形高大,身上的衣衫在暗影中依旧发出微弱的
金色光芒,方学渐一见这个人影,便如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从头顶一直凉到脚
底,原来此人正是两次打伤他的金威。
小昭虚掩了房门,轻声道:‘金七爷,袁明善少爷好几天不见,真的被夫人
叫去练武了吗?不知关在何处?’
金威笑道:‘小昭妹子,你以后喊我金大哥就好,不要七爷、八爷的叫,听
了生分。那袁少爷样样都好,就是武功太过差劲,和小姐般配不来,夫人现在把
他锁在一个秘密的所在,等他学好武功,再安排他和小姐的婚事。这个秘密的所
在,如果不是小昭妹子,我是决计不会带人去的。’
小昭屈膝一福,道:‘金七爷,尊贵有别,称呼是不能乱改的。几天没见未
来姑爷的面,小姐很想知道他是否平安,承你的情,我代小姐多谢你啦,请你前
面带路。’
金威点了点头,道:‘好,你跟我来。’当先而行,沿着墙角往后行去,正
是上山的方向。小昭一言不发,跟在他的身后。
方学渐缩在灌木之后,肚子里大骂小白脸卑鄙无耻,如果他身边带的不是鞭
子而是尖刀的话,早就一刀捅到他的心窝里去了。
等两人走出七、八丈远,他才悄悄地跟了上去,握着鞭子的手掌又湿又滑,
渗出许多冷汗,心想这‘神龙三鞭’初学乍练,不知道成不成,最好能攻他一个
措手不及,鞭子套上他的脖颈,‘咯勒’一下,就此了帐。
方学渐恨得牙痒痒的,却又不敢跟得太近,在树木和岩石的掩护下,东跳西
窜,随两人往山巅而去。一路之上山道崎岖,渐行渐高,道旁的草木渐渐稀少,
过不多时便来到一个光秃秃的山冈前面,怪石嶙峋,山冈上正是闻之丧胆的‘万
蛇窟’。
他见两人在山冈前停了下来,急忙躲到一块岩石后面,探头望去,见金威和
小昭相对而立,嘴唇张合,正在说话,只是距离远了,话音又低,听不到两人在
说些什么。
方学渐心急如焚,解下肩头的绳索,四肢着地,慢慢往前爬去,额上汗水涔
涔而下,心想就算拼了小命不要,也不能让这个混蛋占去小昭的便宜。
才爬出五尺多远,只听几声得意之极的哈哈大笑,随山风吹进耳中,他抬起
头来,只见金威张开双臂,猛地一把抱住小昭。方学渐如何还按捺得住,低吼一
声,身子弹跳起来,再也顾不得偷袭不偷袭,抽出腰间的蛇肉鞭子,疾步冲上前
去。
小昭被他两条铁链似的手臂紧紧抱住,又惊又慌,欲挣乏力,抬腿去踢,却
被金威双腿一下夹住,登时立足未稳,倒在他的怀中。双手去推他的肩头,只听
哧的一声,下身的长裤已被撕破一个口子,露出一块光洁雪白的肌肤。
小昭怒火攻心,差点晕厥过去,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金威一怔,把她推到
一块大岩石上,翻转过来,用两腿压住小昭的身子,又去撕她的裤子。淡淡的月
色下,小昭嘶哑的哭叫骤然停止,青色的布片一块块飘落下来,两片圆臀很快露
了出来,雪白晶莹,如天上的明月。
方学渐犹如一只发怒的豹子,几个纵步,飞跃而来,手腕抖处,长鞭挺直如
枪,刺向他的背心。这原本是‘少林罗汉拳’中的‘单臂流星’,他真气鼓胀,
劲力透过鞭子,犹如拳头陡然间长了一丈二尺。
金威听出身后风声有异,双手急忙在石上用力一撑,身子向前一跳,跃过小
昭的身子。方学渐轻喝一声,手腕再抖,长鞭高低起伏,瞬间舞出十二道黑色波
浪,将他周身的要害笼罩在一团黑色的鞭影之中,正是新学招数‘翻江倒海’。
金威身子还未落地,无处躲避,只觉背上一阵剧痛,火辣辣的疼,已然吃了
一鞭,身子下沉,落到岩石的前端,猛然觉得右脚一紧,一股大力瞬间涌到,登
时立足不定,身子向前扑倒,头上脚下,在石头上撞了一下。
方学渐初试新招,居然一击成功,打得对方无还手之力,心中喜悦无限。长
鞭一抖,把金威的身子拉了起来,右腿一抬,对准他裤裆就是一脚,威力之强,
比起大小姐的‘踢裆神功’不逞多让。
金威惨叫一声,身子缩成一只虾米的形状,凌空飞过两丈,啪嗒落地。
小昭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下身衣衫凌乱,一双圆润的玉腿和两瓣饱满的雪
臀纤毫毕露,方学渐心中怜惜无限,俯身下去,在她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见
她没有反应,料来惊吓过度,晕厥了过去。
方学渐吃饱了他的苦头,心想今天大好机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用
肉棍子混饭吃的小白脸解决了。跳将过去,抬脚又向他的裆部踢去,突然白光一
闪,金威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八寸长的匕首,往他的小腿切去。
方学渐大吃一惊,右腿不及收回,左脚踢出,正中他手腕,匕首脱手飞出,
叮当一声,撞在岩石之上,迸出一溜火花。方学渐双脚凌空,上身往后便跌,慌
忙伸出手掌想去支撑,背脊着地,后脑还是在岩石上撞了一下,疼痛钻心。
金威得此便宜,身子一翻,伸手来掐他的脖子。方学渐匆忙使出一招‘野马
分鬃’,架开他的双臂。金威合身扑到方学渐的身上,嘴巴一张,顺势去咬他的
喉咙。
方学渐见他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齿,好不锋利,喉咙如果被他咬断,哪里还
有命在?顾不得后脑还在嗡嗡作响,奋起余力,一头撞去,额头正顶在他的右耳
之上。
两人闷哼一声,身子分开的时候各出拳头,击在对方胸前。只是头昏脑胀之
下,拳头的劲力小了许多,比起脑袋相撞,要好受不少。
方学渐躺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飞,一个脑袋痛得似要破裂开来。金威却也好
不了多少,右脑被撞,不仅听觉大受影响,脑子也似迟钝了许多。
两人都知这是殊死搏斗,强忍身上伤痛,你踢我一脚,我打你一拳,最后互
相扭住,呼呼喘气,在地上翻滚殴打。方学渐虽然手脚灵活,输在经验不足,几
个回合下来,终于被他翻在身上,掐住了脖子。
金威一脸狞笑,骑在他的身上,手指不住加力,越掐越紧。方学渐的十片指
甲抠进他的肉里,抓出一条条血丝,硬是拉不开他的手掌,慢慢喘不过气,眼珠
子都突出来了。
方学渐给金威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之中喷吐
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浊气冲到喉咙口,又回了下去,他只感全身难受
困苦到了极点,心中只是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这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任何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
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方学渐练过‘凌波微步’的运用心法,体内小周天的运
行自成体系,浊气在他胸腹间越胀越大,越来越热,在腰俞、阳关、命门和悬枢
诸穴道间游走奔行,循环往复,犹如一大锅热腾腾的蒸汽没有出口,直要破腹而
爆。
突然间,他的丹田中又涌出另外一股热流,在周身经络快速流转起来,那是
他吞吃小金蛇后,在体内积蓄下的二十年内力,以少林正宗内功打的底子,真气
从会阴流经尾间、命门,过夹脊、玉枕,再从灵台、神道诸穴流回会阴,正是运
行大周天的不二法门。
方学渐脑中清醒,只觉两道热力在体内交错盘旋,如两股永远不知疲倦的浪
潮,在全身各处经脉中汹涌澎湃,越流越快。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一只不断吹
大的气球,越胀越大,皮肤彷彿在一寸寸干涸、开裂。胸口如烧着一团烈火,心
脏狂野地跳动,一阵又一阵的灼痛传来,浑身热不可当。
蓦地里‘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刺破了一个小孔,丝丝的热气从‘会阴穴’
通过脊椎末端流到‘长强穴’去,涌过的内力越来越多,缺口骤然变大,两股热
流猛地撞在一起,冲破大小周天的束缚,他脑中轰然一响,体内怒潮奔腾,似要
把他的身子撕成千片万片。
金威久扼之下手腕酸软,敌人不但没有断气,身子扭动,挣扎的力气还越来
越大。他心中又惊又骇,挥拳打在方学渐的脸上,只觉手臂一阵剧震,手掌被他
的面颊弹开,腕骨差点脱臼。
金威哎哟一声,跳起身来,惊惶之意比适才更甚,心想这是什么厉害功夫,
掐他脖子不会断气,打他面孔像打在钢板上,难道眼前之人学会了江湖上享誉已
久的‘龟息功’和‘铁布衫’?
‘龟息功’倒还罢了,只能装死骗人,‘铁布衫’功夫据说练到第九层,除
了下身要害,全身刀枪不入,脸皮坚硬得能和城墙媲美。金威嘿嘿冷笑,抬起脚
来,觑准他的裤裆所在,使足全身力气,猛然踹落。
但听‘咯勒’一声响,金威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量从腿上传来,右脚
已然被生生折断,身子呼地向后直飞出去。
方学渐正饱受内力交攻之苦,全身极度疼痛,金威一脚踹在他下身的‘会阴
穴’上,那里正是两股热流交汇撞击之处,正在难分难解之际,一股外力突然涌
到,一齐掉头来防御外来攻击。两股热流融在一起,内力骤然增强,连着金威的
一脚之力,将他远远抛出。
方学渐的神智原本就十分清明,此时两股内力合二为一,任、督二脉的隔阂
已开,热流运行再无阻碍,一个周天瞬间流遍,奔腾的怒潮不复存在,丹田之中
浩浩荡荡全是真气,全身的郁闷和燥热尽去,脑中更觉清爽异常。
他见金威的身子突然拔地而起,足有五丈多高,双臂展开,右腿微曲,正是
传说中的绝顶轻功‘大鹏展翅’,猛喝一声:‘好功夫!’心想难怪打不过他,
就凭这一手轻功,自己就万万不是他的敌手。
金威只觉全身腾云驾雾一般,身不由己地飞到半空,迅即从空中摔了下来,
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啪地落在一块大岩石上,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方学渐此时也看出情形不对,‘大鹏展翅’之后该当是‘鹰翔长空’或‘老
鹰搏兔’,前者潇洒,后者凶猛,断然不会像这样直挺挺地掉落下来,除非老鹰
断了翅膀,变成了死鸡。
他此时全身精力弥漫,四肢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一个‘鲤鱼打挺’比平时
轻捷许多,稳稳站定身子,战战兢兢地走近,才发现金威口吐白沫,躺在地上,
身子缩成一团,早已人事不知。
方学渐长舒一口气,心想今天如果不杀你,难保明天你不会该我戴绿帽子,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人毁尸。心中得意,故意长叹口气,道:‘小白脸啊小
白脸,你的阳根很大,你的色胆更大,害得大爷差点做绿头乌龟,可惜啊可惜,
你太笨,笨的人只配去做蛇饲料。’
扛起他的身子,几个跳跃起落,上了山冈,在离‘万蛇窟’十余步外把他的
身躯轻轻抛出,金色的衣裳在洞口微微一闪,很快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山冈之上寒风侵骨,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着周围的乱石奇峰,远处山林
中夜枭怪声惨叫,方学渐第一次杀人,心中多少有些惊慌,他不敢多站,飞身跃
下山冈,回到小昭身边。
小昭兀自未醒,方学渐弯腰把她抱在怀里,见她清丽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
晶莹如珠,不禁心生怜惜,凑上嘴唇,吸干她脸上的泪珠。小昭发出低低的一声
‘嗯呀’,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不要,不要,放了我。’
方学渐心中一动,便在白嫩圆滑的屁股上拍了两掌,又用力掐了一记,她才
‘啊’的一声轻呼,醒了过来。睁眼看见方学渐的面孔,小昭两眼瞪得滚圆,张
嘴又是一声惊叫,脸上却全是一副迷茫的神情,一双美眸痴痴地凝望他,说道:
‘相公,是你吗?我是在做梦么?’
方学渐心头滚热,又在她的屁股上轻掐了一下,笑道:‘自然是在做梦,相
公正在和你巫山上相会呢。’
小昭臀上吃痛,才知道眼前是真的,心中又惊又喜,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
哭了起来。方学渐抚摩她柔顺乌黑的长发,心中情潮起伏,别来十余日,相思之
情塞满胸襟,喉头微微哽咽,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小昭半晌才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抽泣道:‘相公,那金威说你被夫人投进
了“万蛇窟”,可是真的?’
方学渐心想这事不用瞒她,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夫
人要杀我灭口。’便把那夜的遭遇,给她详细说了。
小昭身子一阵阵地发抖,脸色吓得煞白,道:‘小姐和我在庄里找了三天,
不见你的踪影,担心你出了事,明天打算偷偷下山,到城里去打听消息。金威今
天下午找到我,说知道你的下落,我便跟着他来了,却不料他这么坏。’
方学渐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那个想欺负你的大坏蛋,刚才看到你羞
花闭月、沉鱼落雁的肥白屁股,一时兴奋过度,从那边崖上跳了下去。’
小昭哎哟一声,手掌伸向背后摸到自己光溜溜的圆臀,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钻入方学渐的腋下,再也不敢抬起头来,忸忸怩怩地道:‘那…那人好坏。’
方学渐半个月没和女子亲近,情欲蓄得久了,被她如此撩拨,一点即燃,虽
然周遭景致不佳,但怀抱温香软玉,满腔的心思早就转到小昭的身子上面,伸出
一根中指,悄悄潜入她的两股间,在娇嫩的花房之上轻轻抚摩,嘴唇含住她的耳
垂,轻轻笑道:‘小昭,相公现在也想对你坏一坏,不知你肯不肯?’
小昭的脸颊红得犹如绚丽的晚霞,双臂抱紧他的腰肢,身子软软地依偎在他
的怀中,颤声道:‘不要,小姐还等着我回去呢。’
方学渐听她提到龙红灵,心中一个激灵,想起龙啸天还在下面等自己去救,
在她脸上用力亲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微笑着端详了她片刻,道:
‘小昭,几天没见,你清减多了,回去以后可得好好补补。’
小昭‘嗯’了一声,目光之中全是难分难舍的款款情意,柔声道:‘相公,
你得罪了夫人,还是先回到城里去住,我和小姐商量定后,再来看你。’
方学渐智珠在握,对袁紫衣也不怎么害怕,只是龙啸天的形容太过丑陋,暗
夜看来比恶鬼还要恐怖三分,他不想吓着小昭,所以瞒着不说。
他脱下长裤递给小昭,笑道:‘这条裤子你将就穿了,叫大小姐不要担心,
我办完手头的事情,立刻去看你们,不要多久的。’山风习习,掀起他的长袍下
摆,露出光溜溜的两条大腿,薄冰一样的月光抹在上面,很快结了一层细密密的
小疙瘩。
小昭低头浅笑,她一个大女孩子自然不能光着屁股满山遍野地跑,只得接过
穿了。裤管有些长,拖在地上不大利落,方学渐蹲下身子,替她卷了几个折子才
好。
小昭依依不舍地下山而去,当真一步三回头。方学渐站在石岩之上,摆下一
个超酷的姿势,单掌独立,在头上轻轻晃动,颇有几分后世国家领导人检阅军队
时候的风姿。
夜色沉沉,山道蜿蜒依旧,小昭轻盈的身子一点点被黑暗所吞没,终于望不
见了。
方学渐凝望许久,才放下手臂,心底突然升起一缕失落的郁闷,不由轻轻地
叹了口气。捡回绳索,选了一块牢固的大石缚住一头,找准那个洞口的方位,把
绳子放了下去。
山崖中云雾翻腾,两丈之外难以视物,连对岸的巨蟒石柱都只有一个脑袋和
一截身子露在外面。方学渐轻轻摇晃手中绳索,好让龙啸天知道有人来救他了,
他等了半晌,却不见丝毫动静。
方学渐又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下面平静如故,心中不免奇怪,难道这个老家
伙私吞我的银票、宝贝和秘籍,也用‘凌波微步’溜之大吉了?
冷风不住从长袍下灌进去,他拍着光溜溜的大腿,越想越有道理,有了这么
多银子,玉山城最红的姑娘,‘天香楼’的‘赛西施’吴婵娟尽能包上大半年,
再加《天魔御女神功》助威,那就乖乖不得了。
方学渐胡思乱想一番,把绳子弄得‘啪啪’响,就是想不出其他办法,这位
未来的岳父大人架子是大了些,自己毕竟还有不少事情要仰仗于他,只能‘刘玄
德三顾茅庐,方学渐两下蛇窟’,亲自下去,把他请上来。
他试了试绳子的牢度,把蛇肉鞭子盘在腰上,双手抓住绳索,顺着山崖爬了
下去。方学渐此时内力大进,冷风袭来足能抵挡得住,身手也较先前灵活许多,
双足在崖壁上轻轻一点,就向下滑出一丈远,过不多时便来到山洞口。
洞内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方学渐脚掌落地,弯腰钻了进去,才挪动两
步,脚下突然一绊,急忙伸手支撑,却触到两条热乎乎的东西,像人的大腿。他
哎哟一声,急忙松手,轻声叫唤:‘龙庄主,龙庄主?’
‘咳…咳,你…你是小方?你怎么这时才来?’龙啸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方学渐极力睁大双眼,洞中一丝光亮也没有,他听出龙啸天的声音有异,问
道:‘龙庄主,你的身子好像不太舒服。’
龙啸天又咳嗽两声,微微喘息道:‘刚才从上面掉下一个人来,我在给他运
功疗伤,你就进来了,我心神一分,内力走了岔道。’
方学渐心中猛地一跳,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胸前一股大力涌到,已被人狠狠
地踹了一脚,身子立时腾云驾雾般飞出洞去。
‘谢谢你放绳子下来,可惜这里太挤了。’一个男子的冷笑传入他的耳内。
笑声得意而阴冷,正是那个杀千刀的金威。方学渐暗骂自己真笨,龙啸天会救助
自己,当然也会救助金威。
幸好他已是江湖上有名的跳崖专业户,身子腾空,临危而不乱,快速解下腰
上的蛇肉鞭子,使一招‘风卷残云’,鞭子稳稳地缠上了绳索。
方学渐使力一扯,身子荡回山壁,他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执鞭,内力贯之,
鞭子挺直如枪,使一招‘行云布雨’,瞬间点出十八个枪头。他已看准位置,知
道金威离洞口不过三尺,鞭子入洞四尺,足够他好看得了。
金威听出是方学渐的声音,心中大喜,拼尽全力将他一脚踢出,正打算爬出
洞来,猛然觉得面前风声有异,急忙俯身逃避,脑门上已被抽中一鞭,如当头挨
了一记闷棍,脑中嗡地一响,登时晕厥过去。也幸亏他晕倒在地,才避开了另外
十七下重击。
方学渐虽然感觉鞭梢打中了一个硬物,却不敢确信是不是击在金威的身上,
再次使出那招‘行云布雨’,鞭子全部落到了空处。他顿了一顿,又使出‘翻江
倒海’,鞭子呼啸而入,须臾之间画出十二道波涛似的暗影,高低错落,把洞内
五尺的空间全部罩在其中。
‘辟辟啪啪’一阵响,不知抽中屁股还是脊背,金威惨叫连连,鞭子过处,
皮开肉绽。
龙啸天把一切听入耳内,轻轻地咳嗽两声,道:‘好了,小方,你把他打的
也够了,我们出去吧。’
方学渐应了一声,把鞭子缠到腰上,笑道:‘龙庄主,你这次可救错人了,
他就是和袁紫衣…的金威。你还好吧?要不要我进去背你?’他原本想说‘他就
和袁紫衣有一腿的奸夫’,话到嘴边,猛然想起龙啸天正是这事上的绿头乌龟,
说出来徒增他难堪,转口不及,只得硬生生把那几个又苦又酸的字眼吞下肚去,
好不辛苦。
龙啸天嗯了一声,道:‘我还好,你在洞口等一下,我自己出来。’
方学渐双脚踏到实地,背脊朝向洞内,蹲下身子,道:‘龙庄主,我准备好
了。’等了片刻,听见身后有身子挪动的声响,然后是两条冰冷的手臂伸过来,
攀上了他的脖颈,一个微微喘息的声音道:‘好了,我们走吧。’
龙啸天口腔里的腥臭气味喷在他的头颈、耳朵后面,方学渐只觉全身的皮肉
一阵阵地发痒,汗毛一根根地直竖起来,彷彿背负在身后的不是一个人体,而是
一条随时会把他连皮带肉吞下去的蟒蛇。
眼前的浓雾像米粥一样在峡谷中缓缓流动,方学渐深深地吸了口气,引动丹
田内力,护住全身上下的各处要害,笑道:‘龙庄主,我要上去了,你抓稳。’
转过身子,双手交替使力,一尺尺地往上爬去。
他此时全身精力充沛,内力绵密悠长,背上虽然多了九十斤的份量,却丝毫
不觉吃力。过不多时,他已爬上十四、五丈,钻出了山雾的封锁。一轮下弦月了
无生气地斜挂天际,惨白色的脸,像人间脑满肠肥的富贵面孔,向穷苦的百姓布
施一道道不带一丝怜悯的厌恶目光。
方学渐一瞥眼,突然看见龙啸天的右掌中抓着一样怪怪的东西,一条四寸长
的尾巴露在外面,花纹斑斓,不住扭动。这是一条活蹦乱跳的毒蛇,龙啸天右手
的拳眼正对着自己的脖子,他想干什么?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方学渐头皮都要炸了,身子一下变得僵硬,他似乎感觉到那条毒蛇正吞吐着
红艳艳的舌头,像一束细长的火苗,舔吸着自己的肌肤,脖子上凉飕飕的。他的
下巴不自主地轻轻抖动,牙齿格格相击,两颗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条在上下扭
动的尾巴,颤声道:‘龙庄主,你的右手,这个,这个……’
龙啸天哦的一声,笑道:‘你说这条蛇啊,这是神龙山庄的特产,用五种毒
蛇经过好几代杂交繁育而成,有个名堂叫“奼紫嫣红”奇毒无比,也听话无比,
我叫它咬人,它就咬人,我叫它咬人的脖子,它就绝不会去咬人的耳朵,你说它
乖不乖?’
方学渐的大腿在剧烈颤抖,膝关节撞在一起,啪啪声响,他真想去号啕大哭
一场,以前听晦觉禅师说起‘农夫救蛇’和‘中山狼’的故事,他心里总是要嘲
笑编故事的愚昧无知,现在才知道自己比那个农夫还要愚蠢,世上比中山狼还要
忘恩负义的更是不乏其人。
他在脸上勉强挤出丝笑容,道:‘乖,乖,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宝贝。’
龙啸天笑得更甜,声音中有一缕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既然这么乖,为
什么停下来了,还不赶快爬上去?我已经有五年多没有看过月亮,今天晚上,我
要你陪我到上面去看一个通宵,哈哈,好美啊。’
方学渐急忙连声答应,歪着脖子,尽量离他的拳头远一些,双手交替用力,
很快攀到了陡壁的尽头。他才在山崖口露出半个脑袋,突然全身一震,两道目光
直直地盯住那块捆绑绳索的石头。
寒风卷着薄纱似的夜雾拂面而过,月色下的山冈如一幅淡色泼墨,一个紫色
宫装的中年妇人俏生生地立在大石之前,杏眼桃腮,笑颜如花,两只眼睛微微眯
缝起来,弯如天上的月牙,正是神龙山庄的夫人袁紫衣。
袁紫衣向方学渐妩媚一笑,道:‘小伙子,你还真够命大,不知道这次还有
没有好运在下面等你?’嘴上说着,手臂一挥,一道冷森森的寒芒在方学渐惊恐
无比的眸子里蓦然闪过。
‘崩’的一声响,一把四寸锋刃的匕首已割断了紧绷着的绳索。
第三十二章离合(上)
紧绷的绳子骤然断开,方学渐立时无力可持,身子虚浮,急往下坠。他大喝
一声,劲随意走,手臂一长,掌中的断绳猛地向上挥出,啪地一声,鞭梢抽在悬
崖边缘,他借力腾空而起,又跃到山崖口。
方学渐趁着身子下落之际,猛吸一口长气,长袍迎风鼓荡,内力澎湃如潮,
在周身经络间奔流不息,手中的绳索再次挥出,抽在崖顶山岩之上,火花飞溅,
打出一条五尺长的鞭痕,身子呼地窜起三丈多高。
袁紫衣不料他反应如此迅捷,内力之强更是超出想像,见他身在半空,正是
偷袭的大好机会,手腕一抖,掌中的匕首闪电飞出,直射方学渐的面门,脚尖在
岩石上一点,身子扑出,紧跟匕首之后,一招‘中宫直进’,右腿前伸,踢向他
的小腹。
方学渐的临阵经验不够丰富,身子沉沉下落,被她上下一阵夹攻,登时闹了
个手忙脚乱,侧头避开射来的匕首,小腹之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已然被她踢了
一脚,身子再次朝山冈外飞去。
耳边的龙啸天突然大笑起来:‘哈哈,袁紫衣,你看看自己的腿,被“奼紫
嫣红”咬了你还有命吗?贼婆娘,枉你聪明一世,最后还不是死在我的手里!’
方学渐原本就猜测这对夫妻有问题,此时听他如此一说,更证实了心中的想
法,那‘奼紫嫣红’既然已在袁紫衣的腿上,自己的脖子自然有了安全保证,暗
中舒了口气。
他右手一提,把绳头拉起八尺,掌中的绳索登时长达两丈,正待挥出,忽觉
有人在自己的两个肩头撑了一下,猛然觉出大事不好,头顶跟着一下剧痛,被人
拍了一掌,脑中嗡的一声,差点晕厥过去,平飞的身子登时直直地往下跌落。
他微一抬眼,看见两只空荡荡的裤管,灌满了山风,习习声响,正飞过自己
的头顶,朝山冈上飘去。方学渐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
舌头,脑子陡地一清,绳索用力甩出,使一招‘风卷残云’,绳子在空中舞出一
个奇怪的形状,如蛇般飞窜上去。
手上一沉,方学渐知道已圈住了那人的裤管,心中苦涩,品味不出是喜还是
悲,只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号哭一场,但人在半空,全然做不了主,身子如一根用
满弓放出去的利箭,急速地往下坠落。
头上很快响起了龙啸天的一声惊呼,愤怒、慌乱而凄厉,张狂的叫声在山崖
间飘摇、回荡,很快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割成千万碎片,连同身子,被一团团云朵
般的浓雾所吞没。
神女峰高达三百多丈,方学渐笔直下坠,人如投石,知道从如此高空掉落,
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耳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
个没完。
他刚才内力护身,被龙啸天击了一掌,才没有头破血流,当场要命,此时头
顶还在隐隐生疼,心中发狠,运力一拉绳子,死之前也要拉他做自己的垫背。
龙啸天觉出有一股大力在拉扯自己,知道有人搞鬼,肚里暗骂一声‘小兔崽
子’,身子下落更加迅捷,很快追上了下面的方学渐,双掌凝聚毕生功力,朝他
的胸口击去。
龙啸天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再加蛇胆辅佐,虽然面貌变得丑
怪无比,一身内功却是突飞猛进,五年多练下来,抵得上别人练习十年,和现在
的方学渐相比,也不会差多少。
方学渐料到他要报复自己,使一招‘偏花七星’,双拳舞动成北斗七星状,
保护胸前的要害。两人拳掌相交,各发内力,猛然相撞,将对方的身子斜斜地震
出。
方学渐身子斜飞,知道身后不远便是山崖,长长地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的蛇
肉鞭子,朝后猛地击出,鞭子啪地抽在山岩之上,下坠之势居然缓了一缓。他心
中大喜,鼓动内力,鞭子用力抽打在崖壁上,身形又是一缓。
方学渐虽然内力深厚,但高空下坠的力量实在太大,一鞭鞭地抽打也极是费
力,心知要想活命,这是唯一的办法,也只得咬牙尽力挺住。
起初之时,每抽打一鞭,身子要坠落六、七丈,后来势力稍缓,也要下降四
丈多。那鞭子终是肉做的,抽了几下,鞭梢已少去一截,幸山崖缓缓向外突出,
鞭子少了半尺,山崖便补足半尺。
方学渐记得自己正要抽第三十三下的时候,手中一丈三的鞭子已不足八尺,
下坠之力虽然消了大半,速度仍是很快,足尖突然碰到一块坚硬的物事,腿弯一
阵酸痛,也不知骨头是否断了?
这块岩石斜伸向外,坡度较大,他双腿一弯,一个倒翻觔斗飞了出去,在空
中连翻四、五个觔斗,头上脚下地往下落去,心中拚命大叫:‘我命休矣!’
‘扑通’一声,脑袋入水,溅起大片的水花,却是到了山谷底部,身子正好
掉进下面的一个水潭。他头上一凉,猛然间得知自己死里逃生,喜极大呼,张开
嘴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池水下肚。
方学渐忙收束心神,身子钻入水下三丈多,卸去了下坠之力。他感觉双腿有
些麻木,只得用手拚命划动,好不容易出了水面,睁眼朝四下望去,只见两边悬
崖笔立,半腰之上云雾缭绕,崖间是一条两丈宽的水道,上面水气弥漫,望过去
灰蒙蒙的一片。
他落下的地方在水道中间,是个椭圆形大水潭,宽达五丈,两岸怪石嶙峋,
偶尔有一、两片平地也是杂草丛生。他记起龙红灵曾给他讲过的一个传说故事,
心想这个水潭大概就是黑蟒将军当年的出水之处,却不知是不是真的深不见底,
与外面的东海龙宫相通?
方学渐虽然有过多次跳崖经历,却以这一次最为惊险,大难不死,心中多少
有些得意,仰头哈哈大笑,道:‘袁紫衣,你方大爷就是命硬,这么高摔下来连
块皮都没擦破,你的宝贝女儿我是娶定了。’
话音未落,头顶上忽然呼的一声掉下一个人来,扑通落水,离他身前不足一
丈。朦胧的星光下,方学渐已看清那人穿了一身灰色衣袍,裤管中空,正是‘玉
面飞龙’龙啸天。
龙啸天少了两条小腿,身子既轻,再加左手执鞭,右手握绳,轮番抽打之下
坠落之势比方学渐缓慢许多,直到此刻才落到崖底。
方学渐暗叫不妙,虽然是他害己在先,自己却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在这紧
要关头,真理和正义自然站在拳头大的一边,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是他的敌
手?想趁他没出水的时候溜之大吉,可惜两条腿酸软无力,双手使力,才划了几
下,水面分开,哗的一声,龙啸天已钻了出来。
方学渐见他伸手擦去脸上的水渍,睁眼打量四周,笑道:‘龙庄主,想不到
神女峰下还有如此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古人云:人杰地灵,只有这么灵秀的地
方,才能养出庄主这样优秀的人物。’
龙啸天的眼神何等犀利,片刻便把周围的地形扫了一遍,两道闪亮的目光最
后停在他的脸上,微微点头道:‘好,好,你还活着。’手腕一抖,蛇肉鞭子电
闪而出,去抓他的脖子。
龙啸天因为双腿残废,出洞之后寸步难行,神龙山庄又落入袁紫衣的掌握,
贸然回去只是自投罗网,最好的办法是控制一个绝对听话的奴隶,一任己意,武
功还要凑合,不是被别人一打就倒的脓包,方学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方学渐见水波轻漾,一缕细浪涌到身前,知道他来偷袭自己,内力运转,一
招‘双圈手’护住上身要害,他在这条鞭子上着实吃过不少苦头,心想最多被你
抽一下,这次定要牢牢抓住,就算用嘴咬也要把它弄断了,省得以后为祸武林。
两人在水下暗暗较劲,龙啸天的鞭子攻得神出鬼没,方学渐的‘双圈手’守
得滴水不漏,鞭掌相接,一触即离。龙啸天知道方学渐的内功胜过自己,水中近
身搏斗,精妙的拳脚功夫用不上,没有丝毫获胜把握,鞭子伸来绕去,不敢轻易
落实,只在他的大腿上抽了几下。
方学渐的双腿原本麻木不仁,被他抽了几下,血液加速流动,神经慢慢恢复
知觉,感觉微微有些疼痛,却也不怎么在意。两人相持片刻,水波不住荡漾,距
离渐远。
龙啸天心中不耐,知道再若分开两尺,想要抓他将比登天还难,自己没人扶
持,比起山洞枯坐,下场只有更惨,长鞭一甩,使一招‘起凤腾蛟’,鞭梢破水
而出,朝他的脖子缠绕上来。
方学渐心中早有所料,眼前水花一起,双臂一合,化掌为抓,正是罗汉拳的
一招‘灵鹫听经’,鞭子入手,牢牢抓住,哈哈大笑道:‘龙庄主,你的鞭子招
法很多啊,什么时候再教我三招。’
笑声刚起,两人之间的潭水突然冒起一大串水泡,开始只有拳头大小,后来
有汤碗般大,水面无风起浪,波涛起伏,像一锅开始沸腾的开水,突然‘霍啦’
一声巨响,无数水片四下乱飞,落在水面,辟啪作响,如下一场暴雨。
水珠呼啸飞舞,砸在方学渐苍白如纸的脸上,他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
着头顶的天空。一条硕大无比的蟒蛇破水而出,高高地立在水塘正中,全身油光
黑亮,两粒眼珠却殷红如血,如一尊用花岗岩雕刻而成的地狱守护神。
第三十二章离合(中)
巨蟒张开血盆大嘴,露出四颗尖尖的獠牙,长长的蛇信吞吐不定,它的头颅
轻轻扭动,冷森森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似乎在择人而食。
比起龙啸天苗条的排骨身材,方学渐显然要丰满许多。冷血动物的视力一直
比较短浅,但是肥瘦还是分得清的,巨蟒的视线最后停在方学渐的身上,血色的
眼球就像两簇轻轻跳动的火苗。
潭水似乎一下变得冰冷刺骨,方学渐不住打着哆嗦,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冒
着丝丝寒气。巨蟒张开血红的嘴巴,足有脸盆般大,吞噬活人绝非难事,它缩回
长舌,腰身突然一曲一弹,蛇头彷彿一根离弦之箭,迅猛无比地朝方学渐俯冲下
来。
方学渐被吓得呆了,灵魂出窍,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来,蟒蛇飞扑而下,生
死悬于一线,仍然傻瓜似地停在那里。
龙啸天看出形势不妙,猛地一抖手中鞭子,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把他拉
开三尺。蛇头轰然入水,又飞快地破水而出,扬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空中‘嘶
嘶’声响,水花乱飞。
龙啸天内力传出,手腕一翻一扭,使一招‘苦海回头’,乘他不备,长鞭缩
回,趁势在他脸上抽了一下,喝道:‘傻小子,快使“凌波微步”与它游斗。’
双掌暗暗使力,朝岸边游去。
方学渐脸上吃痛,登时清醒过来,运起内功心法,身子慢慢浮出水面,奈何
双腿麻木,‘凌波’而不能‘微步’,是为一大遗憾,至于‘游斗’一说,更是
纯属扯淡。
他刚升出河面,只听头上风声呼呼,水珠四下飞扬激射,触肤生疼,那条巨
蟒又扑了下来。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随风而来,方学渐眼前昏暗,心头也蓦地一
凉,知道活命无望,内力停转,身子重又沉入水中。
巨蟒满心以为这次定能得口,却不料猎物突然下沉,嘴巴登时咬了个空,四
颗尖刀般的獠牙擦着方学渐的头皮过去,撞在一起,叮当一响,碰得火星四射。
龙啸天心中暗暗祈祷,只盼着方学渐能多支持一刻,他便可以多一分逃生的
希望,他不敢弄出大的声响,双手在水中前后划动,恨不得一下就爬上岸去,却
忘了蟒蛇在陆上依旧爬行迅捷,而没有双腿之人,顷刻间又能跑出多远?
才划得数下,龙啸天突然感觉腰上一紧,彷彿被人伸臂牢牢抱住,又如给一
条粗绳紧紧缚住。他是神龙山庄的庄主,和各类蟒蛇、毒蛇打了半辈子的交道,
知道蟒蛇的性子最长,一旦被它缠上,万难逃脱。
这一下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只这一缓,蟒蛇的尾巴已缠上他的胸口。龙啸天
心头一寒,急忙伸手去拉,指甲划破坚韧的蛇皮,割出了一道道的血痕。那巨蟒
粗如海碗,比普通的蟒蛇大了一倍有余,疼痛之下,反而越收越紧,只勒得他腰
骨几欲折断。
方学渐的头皮感觉到利齿的森森寒意,身子不自主地一阵颤抖,全身的汗毛
根根直竖起来,他知道生死系于一线,身子向前一扑,猛地窜起,抱住了蟒蛇的
脖子,手指潜运内力,十个指头登时嵌入肉中。
巨蟒吃了一惊,颈上骤然多出一人,身子呼地扬起,想将他摔落下来。方学
渐的脑袋贴在蛇身一侧,蛇头不住左右扭动,撞得他口鼻隐隐生疼,情急之中,
他张嘴便向蟒蛇的头颈咬下,牙齿进肉,鲜血汩汩而出,入口极是腥气,幸好这
几天他吃蛇胆蛇血有些习惯了,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巨蟒吃痛,身子一阵扭曲,缠得更加紧了,这就苦了被尾巴缠住的龙啸天,
胸口和腰部被蟒蛇越勒越紧,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呼吸越来越艰难。他急忙运内
力往外力崩,巨蟒的身子可以伸缩,即使他内力再强十倍,也无法将之挣断。他
稍一放松,蛇身缠得更紧。
巨蟒的脖颈下沉甸甸的挂了一人,十分难受,在水中翻江倒海地不住扑腾,
一时潜入十数丈的潭底,一时又破水而出,飞上半空,再高高地跌下,‘彭啪’
落水。它数次转动脖子要去咬颈下之人,嘴巴开到最大,头颈扭到最后,总是差
那么一寸半寸。美味佳肴摆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可惜就是吃不到,徒呼奈何。
方学渐知道自己一旦松手,小命绝难保全,只牢牢地抱着巨蟒的脖子,任它
什么折腾,咬紧牙关,死抗到底,就是不放手。他自习会‘凌波微步’的内功心
法以后,龟息有术,被人掐住脖子都不会断气,何况在水底潜游一番。
那巨蟒的精力十分旺盛,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还是生龙活虎一般,把一
潭池水搅得怒浪惊涛,漩涡、泡沫不计其数,如沸腾了一般。
方学渐一夜没睡,又连遭几次极大的惊吓,数番生死相易,到了此刻实在疲
累欲死,连两只眼皮都沉甸甸的抬不起来,只想就此呼呼睡去,一觉不醒,幸好
心中的求生欲念始终支持着他头脑中的一丝清醒。
他头脑昏昏沉沉,腹中却是鼓胀之极,灌满了蛇血,气力丝毫没有减弱。巨
蟒身上数处伤口,丝丝血液流出体外,起初还不觉什么,到后来终究支持不住,
又一次破水跃出,高度已比上次低了三尺。
身子出水,方学渐突然听得空中传来两声雕鸣,声音激越苍凉,在山谷之中
悠悠回荡,气势甚豪。他好奇心起,睁开眼来,却见四周景物清晰在目,河面上
薄雾萦绕,峡谷尽头晨曦初露,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原来天色已放明。
方学渐不敢仰头观望,那样势必要松开嘴巴,徒增危险,他睁大了眼睛,视
野之内瞧不见有什么飞禽的影子,心中猜测那鸟是什么模样,突然又听见一声清
亮的长鸣,这次却是嘹亮之极,彷彿那鸟就近在咫尺。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抬头望去,只见一朵白云俯冲而下,两只尺许长的巨
大鸟爪子正朝自己的脑袋抓来,每一片指甲都有两寸长短,尖利如铁钩,离自己
的头顶已不到一丈。
方学渐大吃一惊,刚拔出嵌在肉中的十根手指,呼的一股飓风涌到,面前血
肉乱飞,糊住了眼睛。他急忙气沉丹田,一招‘二郎担衫’,两只手掌在蛇身上
一拍,飞身下坠,扑通落水。
他不敢在水中多呆,运起‘凌波微步’的轻功,升上河面,睁眼望去,只见
空中停着一只大雕,身形甚巨,全身羽毛洁白如雪,尖嘴弯曲,如一把钩子,一
双羽翼展开来足有一丈来宽,神态极是雄俊奇伟。
那大雕在空中盘旋飞舞,利爪伸出,便要带出一阵血雨。巨蟒遇此天敌,先
已胆怯三分,脑门被抓了一下,更是身受重伤,从腾空出水到退回水中,才短短
的片刻工夫,身上已被抓中十几下,伤口处血液喷涌,转瞬便把水潭染成淡红一
片。
方学渐行动不便,巨蟒落水之处便在他的身前,他怕巨蟒来吞噬自己,急忙
又抱住它的脖子,手指抓到一处破裂的伤口,用力勾住。一人一蛇,一起沉入碧
水潭底。
巨蟒受伤极重,又劳累了一夜,伤口处不断有血流出,蛇身一阵阵地抽搐,
在潭底的岩石上不住翻滚腾挪。方学渐极力忍耐,手指上不住加力,伤口越挖越
大,血也越流越多。过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蟒蛇失血过多,渐渐衰弱,几下痉
挛,终于寂然不动。
方学渐害怕它故意装死,不肯就此放手,直到把那个头颈上的伤口弄得见了
骨头,才确信巨蟒力尽而死,松开牙齿,正要浮水上去,猛然想起龙啸天还被它
缠在身上,他救过自己一命,自己以恩报恩,也救他一命。
摸着蟒蛇粗大的身躯潜水过去,爬出两丈五、六,才摸到被尾巴缠住身子的
龙啸天,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幸好蟒蛇一死,身子便放松开来,方学渐轻松地扳
脱了缠在龙啸天身上的蛇尾巴,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划水,浮出水去。
那大雕依旧还在谷中,停在水潭边的一块山岩之上,张大嘴巴正在啄食什么
东西。方学渐用力划水,朝岸边的一块岩石游去,好不容易爬上岸,又把龙啸天
的身子拖了上去,筋疲力尽之下,仰头便倒。
黎明拉开了窗帘,太阳悄悄地浮出了水面,在天的尽头,血红色的朝霞和浓
密欲滴的紫色云朵,掩映着东方的曙光。西方的一小块天空却还没有从茫茫的夜
色中苏醒过来,依旧展现着海洋般沉静的暗蓝色。
耸立在前方的陡峭悬崖半含着睡眠不足的惺忪倦态,深谷之中涌出的白色晨
霭,如草原上的一排排羊群,在山脚下来回滚动荡漾。方学渐长舒口气,心中平
安喜乐,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身边一个嘶哑的声音咕嘟了几下,他急忙翻身坐起,只见龙啸天吃力地
举起右手,精瘦粗糙的中指上戴着枚黑黝黝的戒指,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他的手臂不住抖动,颤巍巍的样子,好像举着一件千斤重物。
方学渐见他双眼圆睁,眼神却已变得暗淡无光,知道他重伤难治,离鬼门关
只一步之遥,急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龙庄主,我欠你一条命,你有什
么遗愿,我拚死都给你办到。’
龙啸天嘴唇微微一动,便有一道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来,两颗灰色的眼珠一
动不动地盯着方学渐,嘶声道:‘这枚戒指…是神龙山庄掌门的信物,袁紫衣一
死,你…你便是庄主,我…我要你…这辈子…都好好地照顾初荷,告诉她,我…
做爹的,对不起她,只有…只有来世再……’喉头一阵滚动,声音嘎然而止,已
然气绝身亡,眼珠却兀自瞪得滚圆。
第三十二章离合(下)
方学渐大惊,连叫:‘龙庄主,龙庄主!’见龙啸天直视着他,身子僵硬如
铁,已没了丝毫气息。他心头一片茫然,失了主意,在尸身旁呆呆地坐了一顿饭
的工夫,脑子才有些清醒过来,取下那枚代表神龙山庄掌门信物的黑铁戒指,入
手份量不轻,居然有三两多重,正面镶嵌一条金色小蛇,形态灵动,犹如活物。
方学渐心底暗叫一声,想起那条被自己吞吃的小金蛇,该是神龙山庄信奉的
神物吧。他把戒指戴到自己的中指上,大小刚好合适,又从他的怀中掏出所有物
事,那《天魔御女神功》和十几张银票早已湿透,墨汁淋漓,不能用了。
《逍遥神功》不知道用什么墨水写的,除纸张湿软之外,上面的文字和图形
居然丝毫不损,堪称奇迹。方学渐手握十几张支离破碎的银票,心痛不已,心想
难怪开金银铺子的发大财,这银票见水就烂,不是白白就发了一笔横财吗?
他收好珍玩宝贝,劳累一夜,实在困倦得狠了,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仿
佛在一座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自己躺在一张老大的牙床之上,左臂抱着亲亲大老
婆龙红灵,右臂抱着亲亲小老婆秦初荷,同样的娇艳美丽,绝世无双,好比牡丹
比之玫瑰。四座绵软香甜的冰雪山峰,高耸如天山的博格达峰,紧紧依偎在自己
的怀里,微微起伏,逗人遐思。
薄绢细纱,露出冰雪般的肌肤,比象牙床榻还要白皙三分。一个口含西疆吐
鲁番的葡萄美酒,一个剥开广西南丹的新鲜荔枝,争着喂食自己。哈哈,李隆基
只有一个杨玉环,还要死要活的,自己却有两个,可不是比做皇帝还要风流快活
许多?
背脊靠在一人怀中,青纱衣袖中伸出两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十指修长光洁,
好似两块西域和田的羊脂美玉,按在自己的肩胛之上,轻轻按摩,全身骨头顿时
酥软下来,犹如登天成仙,正是亲亲好老婆小昭的手段。
床前一人独舞,身着翠色纱裙,无一装饰,黑发如云,披在肩头,腰上绸带
结束,随着舞姿轻轻飘动,更显得舞者体态轻盈,似要乘风飞去。乐声悠扬,舞
女娉婷的身材婀娜生姿,如一朵风中摇曳的青莲,在全羊毛的波斯地毯上傲然盛
放。大腿修长而圆润,光洁的肌肤如天山绝顶万年不化的玄冰,晶莹剔透,在裙
子下时隐时现,惊鸿一瞥。
方学渐一时间看得心痒难搔,周身气血翻腾,旗杆高高挺立,张开双臂道:
‘美人儿,来,来,让方大爷抱一抱,我要好好亲亲你。’
那美女舞姿不停,随着音乐慢慢行到床前,轻轻摆动身体,细腰圆臀,漾出
一圈圈荡人心魄的柔波,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吹弹得破的粉脸,姿容秀丽端
庄,柳眉细长,杏眼明澈,樱唇红润,瓜子脸膛,居然是自己未来的丈母娘秦凌
霜。
方学渐大吃一惊,张开双臂呆在那里,幽香扑鼻,美女近在眼前,不知道抱
还是不抱,正犹豫间,脸上突然一痛,‘啪’的一声脆响,被人抽了一个耳光,
只听龙红灵的声音叫道:‘小色狼忒也大胆,连丈母娘都想通吃,没有家教,到
床底下去面壁思过。’
他还待开口分辩几句,腰上已被重重地踹了一脚,身子腾空飞起,很快摔落
下去。这床不过三尺高,身子凌空飞翔,耳边风声呼呼,却似没有尽头。方学渐
遽然一惊,脑子一清,睁开眼来,却见自己面孔朝下,一团团棉絮般的浓雾从面
前飘过,身子正在迅速上升。
他骇极欲呼,扭头望去,却见平滑的山崖上凭空多出一个圆洞,一个年轻人
趴在洞口,瞪大了眼睛惊骇地望着自己,只一瞬间,方学渐的身子飞高十丈,那
洞口沉入浓雾,望不见了。
方学渐突然想起那年轻人正是昨夜和自己恶斗一场的金威,那圆洞正是‘万
蛇窟’开在悬崖上的一个通风口,龙啸天被困五年的地方。
金威修炼的是《洞玄子秘注十三经》,‘玄’是圆通的意思,《洞玄子秘注
十三经》的意思,就是注定要他在一个秘密的圆洞里经过十三年的修炼才能大功
告成。金威处身在此,也算上天巧妙的安排吧。
方学渐双臂伸到背后,摸到了两只粗壮有力的鸟爪子,它们抓着腰带,羽翼
开合的巨大气流在他耳中轰然作响,难道这只大鸟要把自己当成午餐来吃?想起
那铁钩似的爪子和尖嘴,心底不由一阵颤栗。
身子很快飞出悬崖窜上高空,天清山方圆百里,山峦连绵起伏,千峰竞秀,
万壑奔流,云海、飞瀑和密林,尽收眼底,被金色的阳光镀了一层绚丽的外衣,
巍巍壮观。无数细碎的云朵在明净的蓝空中泛起小小的白浪,空气清冷而甜蜜,
方学渐目睹如此美景,一时心驰神摇,难以自已,恨不得大喊大叫一番。
巨雕展开双翼,朝神女峰下滑翔过去,神龙山庄赫然而目,黑瓦白墙,屋宇
层叠,远看像一个小村落。方学渐心想袁紫衣被‘奼紫嫣红’咬了一口,此刻多
半全身发紫,毒发而死。
如果龙红灵不来争的话,庄主的位置自己是十拿九稳,当仁不让了。当然,
庄主第一夫人的位置龙红灵也是十拿九稳,当仁不让的,至于第二夫人是小昭,
还是初荷,倒有一定的选择难度,颇伤脑筋。
巨雕在半空盘旋两周,突然俯冲下去,其势如箭。方学渐‘妈呀’一声,山
坡屋檐迎面扑来,风声呼呼,眼睛被刺得酸疼,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他不敢再
看,急忙闭上双目,口中大念‘南无阿弥陀佛’,希望佛祖显灵,让自己化险为
夷,得脱大难,日后定当杀鸡杀羊,天天供奉。
风声骤然变轻,耳中突然听到一片惊叫声,有男有女,不下十余人。方学渐
心中大奇,睁开眼睛,只看见面前青色的一片,‘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处极
坚硬的所在,疼痛入骨,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叫道:‘哎哟,哎哟!’手抚额头,挣扎着要爬起,耳中突然听到一个女
子欢愉的喊声:‘牛头怪,牛头怪,是你么?’
方学渐全身猛地一震,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亲切而遥远,真
实而飘渺,彷彿相隔了千年万年,从另一个时空传过来的。
他坐到地上,抬起头来,练武场上有很多人,老老小小,俊丑高矮,紫衫金
衣,他都没有看见,他的眼中只有一袭白裙,一张清纯脱俗的容颜,一个曾在他
梦中出现过千次万次的身影,欢笑着向他跑来。
方学渐一霎那心花怒放,泪水涌出,迷离了眼睛,双手撑地,向前爬去,口
中高喊:‘荷儿,荷儿,真是你吗?’
‘牛头怪,真的是你,啊,你的双腿怎么了?’初荷望见被‘雪鹫’摔下的
人物和方学渐有几分相似,一时喜出望外,顾不得周围敌人环视,便跑上前去相
认,却见他一副‘在地上爬’的狗熊模样,出言询问。
才跑出八、九步远,忽听娘亲一声大叫:‘小心!’她才反应过来是和自己
说话,背心上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微微有些疼痛,她身子一颤,一股寒意袭上心
头,转瞬之间,寒意化成了千百道的汹涌寒流,沿着血管迅速地涌向全身。体内
彷彿下起了一场暴风雪,昏天黑地,没日没夜,血液凝固了,神经麻木了,毛孔
关闭了,连心跳都似停止了。
初荷的眼前一片恍惚,白茫茫的,像一望无际的雪原,她努力地笑了笑,她
知道他在看她,嘴唇已经冻得僵硬,她奔出两步,嘴巴使劲张了张,喉咙里的三
个字好像也冻住了,硬是滚不出去。
‘牛头怪。’她心里喊着,很大声的,然后脚步也冻住了,身子直直地摔下
来,砰地砸在青石板上,没有疼痛,没有知觉,听不见风,听不见雨,也听不见
方学渐撕心裂肺的呼喊,天空变得一片空白。
方学渐的天空是漆黑的,他愣在那里,欢天喜地的笑容刻在脸上,心脏却在
一点点变得冰冷。他看见她僵硬地笑了笑,吃力地张了张嘴巴,向前冲了两步,然
后重重地栽在地上,轰地一声,天就塌下来了。
方学渐大喊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他恨自己,恨自己的双腿,灰尘和
泥垢沾上了衣襟、头发和面庞,他嘶叫着滚过去,像一匹受伤的狼,眼泪滚滚而
下,洒了一路。
初荷躺在地上,脸白如纸,嘴唇青紫,头发上凝着薄薄的一层寒霜,方学渐
爬到她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掌去摸她的脸,脸腮雪白,光洁如玉。手上沾着泥,
他急忙到衣服上去擦,衣服上也都是泥,他号啕大哭,用力在地上捶打自己的手
掌,捶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