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过美人关[全]-18
第四十四章高僧(上)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从地势上看,龙眠山彷彿一望无际
的原野之上横卧着的一条巨龙,把大半个桐城环抱其中,沉淀数千年的文化和历
史,是古老桐子国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后的正午阳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阳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云,将笼
罩在大地上的薄凉空气微微蒸暖,山风吹来,清凉宜人,觉不出丝毫闷热。
青翠茂密的松林间总有红得发紫的枫叶点缀,望出去满目葱茏,高高低低的
青绿色松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动不动。叶片间筛下的点点金光,伴随着缕缕清
风浅浅摇曳,是一片秋色中闪亮的点缀。
昭明寺始建于东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龙眠山的山腰,全盛时期,有
六楼、十二阁、三十二殿堂,僧徒达八百余众。从山顶上看,山下云林漠漠,整
座寺宇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显得古朴壮观,气象恢弘。
方学渐昂头阔步,带着大小老婆迈进寺门,眼前壁瓦丹柱依旧,画梁飞檐依
旧,斗拱层叠依旧,却比一年前好像破旧了许多,角落处墙体剥落,十几尊佛像
金身暗淡,院中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致,不由暗暗摇头。
知客僧虽察觉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这个衣着阔绰,出手大方,
还带着两个如花美眷的阔少,就是以前那个衣着褴褛,皮黄骨瘦,挨了他们拳头
都不敢吭声的小叫花子方学渐。
方学渐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取出两只五十两
的元宝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问道:‘晦觉禅师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惊失色,两只手掌各握了一只大元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嘉靖
皇帝登基之后,举国上下崇尚道教,鄙弃释道,和尚庙、尼姑庵烟火寂寥,门可
罗雀,昭明寺千年古刹,在本地还有一些影响,有好心施舍的也从没有超过二十
两的。
他不料这个小施主乐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当真喜从
天降,定了定神,急忙连声称谢,大赞他仁厚虔诚,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
名,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福泽无穷。
他恭维了半天,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方学渐的问话,咽了口唾沫,道:‘方
丈大师在后院厢房坐禅,要不要小僧进去禀告一声。’
方学渐满脸微笑,看着他飞快开合的嘴巴,心想鸨母骗嫖客的钱财那是要用
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为诱饵,做和尚的空口白话就能让客人把口袋里的银子大把
大把地拿出来,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天底下言辞伶俐、油嘴滑舌的莫过于
这些和尚了。
他知道了师父的下落,不欲和这多嘴和尚纠缠,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道: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请厨房的师父们给准备几碗素菜,我想和晦觉禅师一起进
餐。’
知客僧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方学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
经过药师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过了刻石碑林,沿着一条游廊来到
后院方丈室。
方学渐打手势让大小老婆轻声,蹑足走到房门前,正要开口求见,忽听得隔
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渐儿吗?’正是抚养他长大的晦觉禅师。
方学渐心头一热,喉头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师父,不孝弟子方学渐
来看你了。’呀的一声,推开板门,抢步而进,随即跪下叩头。
初荷和小昭跟着进去,见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几二椅,陈设十分简单,蒲
团上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须发皆白,想来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觉禅师了,
急忙跟着方学渐跪倒在地。
晦觉禅师脸露微笑,喜滋滋地看着他,道:‘起来吧,这两位姑娘是你的同
伴?’
方学渐微感窘迫,扭过头看了大小老婆一眼,道:‘师父,这两位…姑娘是
弟子的妻、妾。’初荷和小昭的脸蛋羞红,站起身来,和他一人一个蒲团,在地
上坐了。
晦觉禅师微微地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道:‘姜昌荣老师两个月前有封
信来,说你突然失踪,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这里来了?我等了十天,不见你回
来,便回信让他好好寻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了,难怪翻遍整个安庆城都
找不到。’
方学渐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丑事,便尽量敷衍着过去。时至正午,
不多时厨房开饭,晦觉禅师请他们去隔壁用膳,掌厨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饭。
厨房得了方学渐的事前招呼,除平时食用的青菜萝卜豆腐,另外还加了‘佛
手鱼卷’、‘奶汤素烩’和‘红烧卷鸡’三道素菜,汤汁红润油亮,口味鲜香滑
嫩,比起平时吃惯的大鱼大肉,别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欢,方学渐突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师父,才一年多没见,寺里
面的这些屋宇墙舍怎么感觉一下子破败了许多,以前富丽堂皇的,好像是皇宫一
样。’
晦觉禅师看了他一眼,用餐布抹掉嘴角的汤水,道:‘你见过皇宫?’见方
学渐摇头,晦觉禅师笑了,道:‘昭明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渐儿,是你的眼光
变了。’
‘我的眼光变了?’方学渐彷彿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我一直
没有变啊。’
晦觉禅师笑的更加慈祥,和蔼地看着他,道:‘渐儿啊,你变多了,如果我
没有猜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长袍是用上好的湖州丝绸做的,式样也是时下最
流行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方学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都没有变,昭明寺还是以前的昭明寺,‘紫来茶
馆’还是以前的‘紫来茶馆’,仿膳糕点还是以前的仿膳糕点,唯一改变的是自
己。锦衣玉食,高楼大厦,娇妻美妾,富足豪华的生活起居让自己彻底变了。
用完午膳,方学渐想陪师父单独聊一会天,便找个由头支开了大小老婆。两
人回到禅房,方学渐关上房门,便‘扑通’跪了下来,泣声道:‘师父,弟子大
难临头,你一定要帮我拿个主意。’
晦觉禅师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口中说道:‘渐儿,你先把这一年多的
经历跟我讲一遍,为师能帮你的一定……’双臂用力,却像扶在一座山上,方学
渐的身子一动不动,心想:好小子,一身内功只怕已有五十年的功力,不知道从
哪里拣来的?
他运起勤习苦练的‘罗汉伏魔神功’,这才把跪在地上的方学渐架了起来,
笑道:‘渐儿,你这身内功可强的很啊。’
方学渐会心地笑笑,扶着他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苦着面孔道:
‘师父,事情就要从这身内功说起,有一天我在迎工山中采药,有一条小金蛇不
小心爬进了我的嘴巴……’
他把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遭遇挑重要的讲了一遍,该回避的回避,该修改的修
改,该加工的加工,最后集中起来的焦点自然是可爱万分的龙红灵老婆和万分可
爱的秦凌霜岳母,被凶暴残忍的天山缥缈峰的十八个黑衣使者绑架,威胁要他拿
出一百万两银子赎身,否则就要撕票。
这十八个黑衣使者个个武功高强,惊世骇俗,其中一个一拳就把一头大牯牛
给打成肉酱,另外一个好像鸟一样,能够在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更过
分,他走过的地方,不管院落还是厅堂,地上半尺厚的花岗岩都会寸寸碎裂。
晦觉禅师越听,脸色越是凝重,最后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灰色的瓦片,雪
白的眉毛微微抖动,口中喃喃道:‘缥缈峰,灵鹫宫,缥缈峰,灵鹫宫……’突
然低头道:‘渐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去名剑山庄吗?’方学渐摇头。
‘你这次上山,肯定去你爹娘的坟前扫过墓了?’方学渐点头,他这次回来
桐城,一半的目的就是带两个媳妇到坟前祭拜爹娘。
晦觉禅师口念‘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渐儿,你的祖父方讳印为官
廉洁恬静,在任上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死后两袖清风,连像样的屋子都没有留
下一间,也算古来少见的贤臣,我收留你,便是看在他的面上。’
‘你现在是方家唯一的后嗣,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我把你送到名剑山庄
学艺,是想让你跟着姜老师学到些本事,可以谋一份衙役、护院什么的职业,娶
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可是……唉,天意啊天意。’
方学渐伏地长跪,哭泣道:‘弟子愚昧,一直不懂师父的苦心,心存怨恨,
在外面惹是生非,让师父担心忧虑,罪过不小。’
晦觉禅师走过来,扶他站起,怜惜地抚着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师父这
把年纪,还有几天好活?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此去天山,路途多
险,再加灵鹫宫武功神奇,一定要小心应付,能忍则忍,少惹是非至关重要,你
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只是不知道如何正确运用,现在师父送给你一样物事,你
过来。’
第四十四章高僧(中)
方学渐心中欣喜若狂,暗想:师父是当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师兄,‘晦’字
辈高僧硕果仅存的五人之一,拿出来的东西自然非同小可,‘学而时习之’,一
脚将半尺厚的花岗岩寸寸踏碎,一拳把一头大牯牛打成肉酱,痛快绝伦,酣畅淋
漓。
面上却装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恬淡神情,轻声问道:‘师父,
是什么东西啊?’
晦觉禅师走到床前,把元宝形的木枕搬出来,放到茶几上,提起右掌轻轻拍
下,坚实如铁的檀木枕头‘格勒勒’一阵响,慢慢碎裂开来,好像被数千斤的重
物猛地砸了一下。
方学渐暗叫‘乖乖不得了’,咋舌不下,赞道:‘师父神功盖世,这一掌之
力只怕不下千斤,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般若金刚掌”?’
晦觉禅师微笑着摇头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
出则无声,及如山至,劲守丹田,全用内力催动,和外门绝学“般若金刚掌”是
完全不同的。’手上不停,又拉又扳,把碎裂的木片剔除,露出一只两寸多高的
扁平铁盒,看模样已十分陈旧。
方学渐心口怦怦乱跳,这盒子藏得如此隐蔽,盒子里的东西珍贵可想而知,
睁大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将锁纽拉下,伸手慢慢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
是两本发黄的书册,书页上蚯蚓似地写了三个奇怪的文字,他从小接触佛经,知
道是梵文。
晦觉禅师拿起书册上的一块米黄色玉佩,交到他的手里,笑道:‘渐儿,这
块玉佩曾是一个江湖奇人的护身符,师父送你当成亲礼物,好好贴身保藏,说不
定能助你逢凶化吉。’说着,伸手把盒子重新盖上。
吐鲁番出产的和田玉可以分为五类:白玉、青玉、碧玉、黑玉和黄玉,其中
白玉即羊脂玉产量极少,最为珍贵,黄玉最常见,也最便宜,同样一块玉,价格
往往相差百倍。
方学渐见这玉佩雕成梨子形状,上面刻着一个淡淡的‘莹’字,若有若无,
如果观察不够仔细,还真看不出来。这块玉佩虽然质地细腻,光泽柔和,但是小
巧精致,菲薄如纸,花一百两银子足可以买上四、五个,一点都不希奇。
他暗骂师父小气,转眼瞥见晦觉禅师正要把铁盒收起来,急忙伸手拦住,恳
求道:‘师父,这盒子里的两本书看上去好有内涵,能不能拿出来给弟子瞻仰一
番?’
晦觉禅师‘哦’了一声,道:‘当年,达摩祖师在嵩山少林面壁修炼,九年
功毕坐化,少林僧众在他面壁处得到一个铁函,里面有经书两本,一为《易筋经
》,另一为《洗髓经》,便是这盒子所藏的两本书册,可惜书中全是天竺文字,
你看得懂吗?’
方学渐‘哇’地欢呼出来,道:‘原来这两本就是少林重宝《易筋经》和《
洗髓经》,果然十分地有内涵,师父,能不能借个一年半载,待弟子找来天竺番
人,把它们翻译完毕,再来完璧归赵?’
晦觉禅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才一年没见,你是越来越滑头
了,少林僧中不乏懂梵文之人,这两本书册数百年前就已翻译过来,不劳你费心
了。《洗髓经》中记载的是一种精湛的先天内功,学会之后,可以使人的五脏六
腑、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等得到充分调理,洗清体内一切污秽,从此脱胎换骨,
丹田真气在身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伸手投足,会有一道无形的力量迸射出
来,克敌制胜,正是你需要的。’
方学渐见他的意思是要将《洗髓经》传给自己,学会之后,内力收发由心,
一拳击出,裂石穿墙,威力无穷,从此登上一流打架高手的行列,再也不怕别人
欺负自己,心中乐滋滋的,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道:‘师父,《洗髓经》
如此玄妙,那本《易筋经》呢?’
‘《易筋经》是达摩祖师为了增强佛门弟子的身体素质,改善筋骨而编写的
一些锻炼法门,平常人练习可以强身健体,通内养外,调治百病。书中除了十二
段锦的健身体操,便是排打、药浴和运气等一些耗费财力和时间很多的方法,皮
囊小术,不提也罢。渐儿,从现在开始,我将分章节讲解《洗髓经》的精义,你
要专心听,三天内不准跨出这道门槛,做得到吗?’
方学渐跪下磕头,称谢不已,出去找到初荷和小昭,把事情原由说了一遍,
又给了知客和尚二十两银子,让他在后院腾一间屋子出来,供她们晚间居住。大
小老婆跟着他惯了,说要分开三天,哪里肯依,方学渐好说歹说,每人给了一样
精致的玉石首饰,这才勉强答应。
回房闭关修炼,晦觉禅师待他坐定,便开始详细讲解。《洗髓经》集合了佛
家内功之大成,深奥而神奇,要领悟掌握绝非一年半载可成,幸好方学渐内力根
基深厚,任、督二条脉络又通,真气流转没什么障碍,只是不懂如何正确运用,
好像一个三岁小孩,口袋里有几十万银子,却不知道怎么花用。
任何内功,蓄气是第一关,通道是第二关,运用是第三关,丝毫勉强不来。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的口袋里只有一百两银子,却想买五百两的货物,唯一的
办法就是再积蓄银子。
武学中还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取巧法门,武当山上的道士用得最多。这
法门乍一听上去非常厉害,实际操作的难度却相当大,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在
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使用,其实还是‘四两拨无两’。
运用‘四两拨千斤’的时候如果没有看准,差了那么一点点,一个拨不动,
千斤之力压下来,唯一的下场就是头破血流,一命呜呼,可不是玩的。
通道就是流通渠道,如果你用十年时间积蓄下五百两银子,却在钱庄里打了
五年的存折,不能随时拿出来花用,这五百两银子还是没有多少用。钱财这样,
真气也一样,经络的通畅是真气运行的保证。
方学渐无疑在‘蓄气’和‘通道’两个关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根基早已培
好,好比都江堰灌溉工程全面竣工,万顷大湖积蓄了汪洋巨浸,水到,渠也成,
剩下的一关就是怎样‘开闸放水’了。
内力是一种增长缓慢、恢复也缓慢的神奇物品,用总量有限的真气造成最大
的破坏力,这是每个练家子梦寐以求的理想。事实就是如此,尽管某些伪善的小
说家硬是把主人公标榜得崇高无私。
方学渐依照晦觉禅师的讲解,用心记忆,认真理解,将体内真气按照《洗髓
经》记载的特定线路运行,一切窒滞之处无不豁然而解。他练完‘足少阴肾经’
练‘足少阳胆经’,练完‘足太阴脾经’练‘足太阳脾经’,足部六个经脉全都
练成,少阳少阴融会调和,内力便可以顺畅地到达双腿,收发由心,一步迈出,
地上的砖石便断了一块。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处经脉,武功就上升一层,于外界事物,全
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待得晦觉
禅师将全书讲解完毕,他也将所有的经脉修炼完成,已是第三日傍晚。
方学渐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举手投足之
间,都似有一股澎湃欲裂的力量要从体内宣泄出来。他拜别晦觉禅师,信步走到
大小老婆住的禅房,隔着老远就听见房中传出的初荷声音,咯咯唧唧,竟然连听
力都长进了许多。
他刻意放轻脚步,猛地推开房间,瞥见一个嫩黄衫子的苗条身影站在窗前,
凌空飞扑过去,口中哈哈大笑,道:‘亲亲小老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
见如隔九秋,九秋过去,让相公来摸摸你的小乳鸽长大些没有?’
在女子的惊呼声中,两只手掌从女子的腋下穿过,已不偏不倚抓住了两团柔
软饱满的物事,耳中只听小昭的声音说道:‘相公,你……你抓错人了。’
方学渐惊恐地张大嘴巴,扭头望去,只见初荷和小昭好端端地盘腿坐在床上,
那么……那么怀中的这个女子又是谁来?
第四十四章高僧(下)
黄衣女子陡然间要害被抓,呼吸停顿,差点晕厥过去,蓦地回过头来,冰凉
的额头擦过陌生男子软中带硬的鼻尖,一张清丽的面孔完全扭曲,瞳孔收缩,眼
中的恐惧和慌乱好像劲风中的两朵火苗,想躲,却又无处躲。
方学渐‘哎呀’一声,身子一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回两只翻云覆
雨的大魔掌,表情异常尴尬,抬起头来,不敢面对她内涵丰富的漆黑眸子,却清
楚地感觉到里面有一粒亮晶晶的光泽在慢慢聚集、抖动,宛如月色下海面涌动的
潮汐。
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幅魏碑体书法,古朴的隶书,字体端正大方,气势刚健有
力,佛曰:风不动,旗帜不动,是你的心在动。方学渐暗吁一口气,佛曰:手不
动,奶子不动,是大家的心在动,如果按照佛家理论,刚才的事情是不是只是一
场幻觉?
他心中一宽,正要以此为据,用佛祖‘割肉喂鹰’的大无畏献身精神好生开
导她几句,脑门上早已挨了一个响亮的头槌,初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占了便
宜,还不快快向云霞姐姐道歉?’
方学渐摸摸头皮,一脸冤枉和无辜,向黄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道:‘云霞
姐姐,你长的这么端庄秀丽,一定是观世音菩萨投胎转生,对人宽厚慈悲为怀,
小子刚才一时技痒,误抓……误抓你的那个地方,多有冒犯,还请大度原谅。’
云霞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见他道歉的样子一本正经,还算诚恳,骂也不是
不骂也不是,满心的委屈无处宣泄,扑进初荷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方学渐天不怕地不怕,最害怕女人哭鼻子,登时慌了手脚,有心劝慰几句,
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转头瞥见小昭一脸狡黠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严肃地道:
‘小昭,相公有些事情要问你,出来一下。’
小昭应了一声,下床穿上黛绿色绣花小棉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出
房去。才出房门,腰上一紧,已被两条铁一样的手臂拥住,半分动弹不得,两片
红唇开启一线,就被一张火烫的大嘴含住,心跳一下加速,脑中刹时变得一片混
沌。
暮色像只体积庞大的乌龟,从山麓那边慢慢爬过来,沉重而不知疲倦,地上
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随着天色一点点变得灰暗、模糊,秋风吹过萧瑟的院落,
墙头的野草如醉汉一般前后摇摆。
两人靠在禅房墙上,唇舌相吸,如两只饥渴的吸血鬼,贪婪而迷恋,直到一
个送斋饭来的大和尚走路不小心,一头撞上廊柱,‘乒乓啪啦’,碗碟筷子摔了
一地,额头更是肿起个鸡蛋般的大包,连声叫痛,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
相视一笑,携手回房。
房中灯光轻漾,见两人进屋,初荷的目光露出调皮的笑意,道:‘出去这么
久,你们跑到哪个地方偷食去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带给我们?’
方学渐见那黄衣女子坐在桌前,一张匀称的鹅蛋脸,琼鼻小口,皮肤白皙,
也算一个七、八分姿色的小家碧玉,只是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
嘻嘻一笑,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连老鼠都饿得皮包骨头,不如我们下
山去吃?’
初荷和小昭这几天青菜豆腐,早就吃得厌了,当即拍手欢呼,云霞也没有什
么异议。几人收拾一番,方学渐回到方丈室去拜别晦觉禅师,临走前把三张一千
两的银票交给他,当作昭明寺的修葺费用。
四人一路谈笑,相携下山,凉风拂面,自有一番别样的畅快。说起云霞的事
情,初荷和小昭相视而笑,原来昨天下午,两人闲来无聊,到寺外游玩,却在一
个山坡上望见下面有一座老大的庄院,绿水环绕,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和奇峰怪
石不计其数,心中不免好奇,找路下去想看个究竟。
山路回环曲折,两人不熟悉附近的路径,越走越远,没找到那个庄院,却在
山中迷了路,好半天转不出来。日薄西山,两人走过一排松树林,隐约听见前方
一个女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好生凄凉。
两人赶快几步,转过一片山坡,看见一个岩洞之前,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正
在拉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口中又哭又叫,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
几个口子,却死死抱着洞前的一株枣子树,硬是不肯松手。
一个家丁心下不耐,提起大脚,用力地踹女子的后背,女子嘴角流血,哭得
越发凄惨。初荷心思单纯,如何看得下这样的不平事,奔上前去,几下飞脚把两
个壮汉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救了女子出来,这女子便是云霞。
双美救人的真实故事在那两个家丁的嘴里流出,在地方上一传十、十传百,
越说越神奇,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传说。
两个仙姑在赶赴西王母蟠桃会的途中,看见龙眠山上,两个力大无比的壮汉
正在欺负一个弱女子,便飞身下来搭救。那个女子因为沾染了仙气,后来嫁给了
相国大人张居正,锦衣玉食,一生富贵,死后还封了一品辅国夫人,荣耀无比。
你不信?爬到龙眠山上去看一看,那个破岩洞现在叫‘双姑洞’,那棵枣树
现在叫‘枣仙树’,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仙女,天底下
哪来那么漂亮的小妞,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方学渐此时可不知道自己的大小老婆将成为万口传诵的仙女,大摇其头道:
‘险、险、险,擅做主张乱跑乱跳,这么大座山,不迷路才怪,万一被毒蛇猛兽
伤到,深山野岭的,到哪里去医治?老实交代,这次是谁拿的主意?方氏家法伺
候,老规矩,五百皮鞭。’
‘怎么又是你?亲亲大老婆,你还跟人打架,万一对方是两个超级高手,你
这样贸然冲上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不要噘嘴巴,再加五百皮
鞭。’
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云霞沉不住气了,抬头说道:‘你这人好没人情,动不
动就要用皮鞭打人,这一千鞭子打下来哪里还有命在?初荷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冲
上来动手的,又不是她找上门去和人打架。’
方学渐扭头过去,见她一脸倔强地盯着自己,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全是忿忿之
色,两排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年纪不小,却不失少女可爱的娇憨,笑道:
‘这是家法,硬规定,改不了的,我这一千鞭子抽下来,倒真的会让你的初荷姐
姐欲仙欲死,痛苦无比,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没想过替她挨上几鞭?’
大小老婆听他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如此风言风语,脸颊飞红,羞不可抑,云
霞好不容易明白过来抽鞭子是怎么回事,一张面孔更是红得像火烧云一般,轻啐
一口,低头不再理他。
方学渐心中洋洋得意,百般挑逗她说话,云霞就是不做声,连头都不再抬起
来,直到问起她的出生来历,云霞才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隐泛出水光,凄楚
之极,静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从小就没见过爹爹,跟着娘亲相依为命,两年前娘亲生病去世,家中没
钱安葬,只得把自己卖给龙眠山庄做奴仆,一直是服侍老奶奶的起居,今年李老
爷做八十八岁大寿,说是要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想娶我做他的第十三房小妾,
我……’
方学渐被地上的一块尖石绊了一下,差点摔上一跤,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
题,在大小老婆的搀扶下方才立定身形,回头问道:‘这个…这个李老爷多少岁
数?’
‘八十八。’云霞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方学渐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八十八岁的老乌龟,下面的鞭
子居然还能跳起来打人,也算超级稀有动物一个,他娘的,要发骚,也用不着找
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啊,纯粹是浪费资源嘛,这老乌龟还有一点人性么?当真人神
共愤,天理不容,大小老婆,你们猜猜,这老乌龟还能不能活到八十九岁?’
第四十五章豺狼
龙眠山古称龙舒山,山势蜿蜒起伏,岩壑幽邃,林木葱茏,遥遥望去状若一
条蜷曲安卧的青龙。北宋画坛泰斗李公麟因爱龙眠山景色佳丽,携两个兄弟李元
中、李亮功同时归隐于此,世称‘龙眠三李’。
李公麟在山上建造了规模庞大的龙眠山庄,号龙眠居士,晚年自绘《龙眠山
庄图》,苏轼为之跋,视为国宝。苏辙则作《龙眠二十咏》,一一品题山中二十
处胜景,龙眠山从此鹊声四起,遐迩闻名。
李公麟在桐城置下偌大的产业,良田数百顷,豪宅数十栋,店面商铺不计其
数,连城中最高档次的‘龙眠酒楼’都是李家的私产。他替自己的后代安排好了
一切,用不着他们为了生计而到处奔波,只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地
享受逍遥人生。
一帆风顺的生活,可以让人少吃许多苦头,却也少了许多生命挣扎轨迹中应
有的精彩和刺激,难怪那只八十八岁的老乌龟,死到临头还要弄个漂亮的年轻姑
娘寻一下开心。
四人这几天都没吃好,下山后要回寄存的马车,直奔‘龙眠酒楼’,点了十
七、八个菜肴,痛快地大吃大喝。席间,方学渐提出要帮云霞赎身,一来消除她
的一抓之恨,二来这几天花钱如流水,囊空心痛,如果在偷卖身契的时候,来个
顺手牵羊,反手牵牛,嘿嘿……
众人商量一番,觉得明的肯定不行,只能用暗的。对于这一类偷偷摸摸的暗
黑行动,方学渐跟着龙大小姐出生入死过好几回,技巧熟练,自然成了这次代号
为‘杀龟四人行’的统帅兼马夫,酒足饭饱,载着三个美女回到龙眠山下。
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停好马车,四人结束一番,云霞在前引路,沿着一条狭
小的山道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面是一个人工改造过的树林,方圆数顷,遍
植红豆杉、阔叶油桃、丁香和白蜡树等十几类树种,穿过暗影重重的树林,前面
便是古老的‘龙眠山庄’。
三更天时,星淡月弯,高高的院墙上老藤盘虬,爬满了各类苔藓植物,说不
出是凄清还是肃穆。夜风丝溜溜地吹过,四周除了飒飒的落叶和间或响起的秋虫
低鸣,听不到一丝人迹活动的声响,如此良辰美景,虽非月黑风高暴雨夜,也是
杀人越货偷盗时。
偷东西自然要一个人望风,四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么刺激好玩的事
情,哪个甘心为人之后?云霞不懂武功,带着妨碍行动,首先被排除在外。因为
她不懂武功,所以要派一个人保护她的安全,最佳人选自然是初荷。
方学渐装作没看见初荷那厥得半天高的小嘴,解下腰间的七星宝剑递给她,
道:‘荷儿,云霞姐姐,请把你们的肚兜解下来。’
两个美女瞪大眼睛,像看一头恐龙似地看着他,问道:‘干吗要解肚兜?’
‘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自然要蒙面,万一被人发现,报告官府,仔细追
查起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倒霉事情,这叫防范于未然。你们肚兜透气性好,
还有现成的绳子可以固定,那是天底下最实用的蒙面布,独一无二。’
‘干嘛不能把你这件长袍的前后下摆剪下来,做十块蒙面布也足够了。’云
霞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他望着,眼神幽幽的,像猫眼石一般微微放光,显然不
肯轻易就范。
‘大姐,这件长袍是我花了整整八十两银子,请玉山县的第一裁缝师傅“巧
手刘三姐”赶做的,我成亲拜堂那天就是穿的这件衣服,意义非凡啊!再说长袍
剪去下摆,成了一件宽袖马甲,不伦不类的,成何体统?如果传了出去,我以后
怎么见人?你们的肚兜只是借来用一下,少穿这一小会又不会冻死,你看,你的
初荷姐姐多爽利,一点不含糊,小昭,这个你用。’
小昭一脸嬉笑,却把初荷奶白色绣粉红牡丹的肚兜丢还给他,拉着云霞的手
臂躲到一个灌木丛后去更衣。方学渐脖子伸得三尺长,恨不得钻到那片树丛后去
瞧个究竟,少不了又挨一下大老婆的头槌,眼睛瞪圆,道:‘喜新厌旧的坏蛋,
我的肚兜难道不好?’
方学渐急忙拿起肚兜,凑到鼻子面前深深吸了口气,叹道:‘好香,好甜,
亲亲荷儿,才三天不闻,你那个地方越发有女人味了,相公好喜欢。’
月光洒在初荷润丽的脸上,些微的红晕更增她的艳色,明眸之中跃动着微薄
的火焰,笑道:‘你不是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三日便是九秋,这么长时
间,多少有些变化的。’
方学渐怦然心动,一把抱住她的柔软腰身,张嘴咬住一只饱满高挺的雪峰,
湿滑的舌尖拖着一丝发亮的唾液,从小巧敏感的山巅盘旋而过,惹得她的娇躯一
阵颤栗,像一片风中抖动的杏叶。
‘哎哟’,树丛后转出来的云霞看见如此缠绵的景致,忍不住轻呼一声,心
儿咚咚跳,面上红霞飞。
两人急忙分开来,初荷羞赧地低下头,方学渐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见小昭的
脸上已挂着一只明黄色绣杜鹃的肚兜,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模样儿真是说不
出的俏丽动人,强忍住笑,也把初荷的肚兜围在自己的脸上,奶香扑鼻,抱一抱
拳,拉着小昭的手掌,轻轻跃上山庄厚实的高墙。
小昭武功不行,轻身功夫差强人意,站在两丈高的院墙上也不觉如何害怕,
庄中灯火寥落,楼宇层叠,瓦舍林立,黑暗之中也数不清这许多。
墙角密密种着几十杆湘竹,前面是一圃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很艳,香气却
很淡。两人如飞鸟一般跃下,伏下身子,悄声穿过花圃,以墙角、树干为掩蔽,
躲躲闪闪地快步而行,翻过一道围墙,见前面一排二层楼房,楼上一个房间的窗
中透出灯光。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当下展开轻功,奔到那栋楼宇前面,飞上二楼,
只听‘辟啪辟啪’算盘响,原来是账房先生在算账。
两人弄湿手指,在窗纸上轻轻戳一个洞,往里张望,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瘦
削男子坐在桌前,一手拨弄算盘,一手翻动账簿,全副心思正在算账。
桌上一支已点了大半的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注满了古铜高柄烛
台的碟子。房中右边是一张单人小床,青色的蚊帐略微退色,左边靠墙处是一排
排的桦木柜子,多数上了铜锁。
方学渐心想算你倒霉,向小昭比个手势,走到门前,一脚踢去。‘格勒’一
声,门栓断裂,身子像豹子似地窜进去,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已一拳击在他的太
阳穴上。账房先生身子摇晃几下,口吐白沫,‘砰’地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方学渐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吓了一跳,刚才的一拳他没有使用内力,不至于
当场毙命吧,急忙蹲下身去,探查鼻子,幸好还有微弱的呼吸。
从他的腰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两人翻箱倒柜一番,十几只柜子里全是一叠
叠的账簿,有些封页陈旧、纸张发黄,翻开一看,里面居然还有南宋的年号,可
谓历史悠久,数百年前的稀有古董。
拉开桌子上的两个抽屉,里面倒有三、四百两的碎银子,大的不过十两,小
的不到二钱,大概是‘龙眠山庄’当天的收入。方学渐大所失望,满心期望这里
有一大叠、一大叠的银票,这区区四百两银子,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伤心。
捏人中,浇凉水,弄醒那个账房先生,方学渐伸出手臂,掐住他的脖子,恶
狠狠地道:‘我是天柱山上百花寨的三当家,银子呢?’
账房先生醒过来,睁眼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蒙面人,蒙面的布条别出心裁,
一白一黄,上面都绣了一朵逼真的花卉,吓得全身发抖,张嘴呼喊,奈何喉咙被
掐,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面孔涨红,手指点着右边的方向。
方学渐稍稍放松手指,账房先生说道:‘银子……银子在老爷那里。’
‘老爷住在哪里?’
‘在后院,只是不知道在哪个奶奶的房里。’
‘那些房契、田契、卖身契呢?’
‘在老奶奶那里,后院最左边的那栋三层楼。’
‘好,辛苦你了。’方学渐甜蜜一笑,一拳砸在他的头上,又晕厥过去。
这人还算听话,抽屉中的碎银子就没有动他一毫,省得他倾家荡产地赔偿。
两人吹灭蜡烛,出房下楼,朝后院的方向跑去。
过了几重厅堂、偏院,翻过一堵围墙,来到一个占地极广的院子,山石、清
溪、柳荫、曲廊、亭台楼阁点缀其中,想来便是山庄后院了。
沿着左边的鹅卵石小道快步小跑,两人一个心思,找到那只老乌龟元配夫人
的住处,先把云霞的卖身契给弄出来。行过七、八个假山,两座连着短廊的四角
亭,前面一排稀疏的紫杉树,后面屹立着一栋三层高楼。
两人不敢肯定这高楼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栋,但方位在左,只得上去看一看
了。携手上楼,两个起跃,直上三楼,房中没有灯火,不知道住的是谁,方学渐
伸手去轻轻推门,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应手而开,居然是虚掩的。
月色凄迷,把他的淡淡身影投入门内,屋中一片漆黑,方学渐一颗心怦怦乱
跳,背脊发冷,心中掠过一丝不详的预兆,左脚慢慢伸进去,右手扶着门框,慢
慢推开,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方学渐浑身一个激灵,伸出去的左脚立时缩了回来,真气运行双臂,双腿打
开,摆下一个‘起手单鞭’的防御招式,随时应对从屋子里扑出来的偷袭。
浓郁的血腥气从半人宽的门缝里飘出来,粘稠得好像一锅刺鼻的米粥,暗沉
沉的房中鬼气森森,阵阵冷风从背后吹来,门扇格格作响,深夜听来,让人毛骨
悚然。
方学渐浑身的寒毛根根直竖,硬着头皮等在那里,绷紧的身子如一支拉满弓
弦的利箭。四下里万籁无声,连自己的心跳也几乎听得见,薄冰似的月光照上他
苍白的额头,黄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丝绸肚兜湿乎乎的,贴在脸上,说不出是
香艳还是受罪?
嗒的一声轻响,眼前火光一闪,小昭取出了怀中的火折子,点火引燃。她盯
着血盆大口一般的漆黑门洞,惊惧的目光在火焰下轻轻抖动,方学渐转头看了她
一眼,低声道:‘里面危险,你守在门口不要进去。’
左掌接过火折子,右手取下腰间的盘龙长鞭,猛地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身
子如灵猫般扑出,一招‘行云布雨’,长鞭纵横迂回,宛转如意,把身前的偷袭
方位护卫得密不透风。
房门一开一合,‘吱呀’摇曳,藉着火折子微弱的亮光,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凌乱一片,翻箱倒柜,蚊帐被生生扯下半幅,床前的地上湿了好大一片,灰扑扑
的,不知道是不是血迹。
方学渐轻舒口气,点燃桌上的蜡烛,房中登时大亮。他收起火折子,走到床
边,地上一大圈血迹殷红,触目惊心,还在活物般缓缓蠕动,一点点往外扩张。
一张丝帛被褥破了十几个大孔,翻出的棉絮都是杜鹃花一般的红。
床上并头睡了一对男女,男的白发苍苍,老树皮似的皱纹布满整张面孔,是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女子乌发蚕眉,两粒眼珠子突兀而出,看得出生前是颇
有些姿色的年轻妇人。两人的面孔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蜡黄颜色,看上去异常地
恐怖狰狞。
老牛吃嫩草,这个老头多半就是姓李的那只老乌龟,想不到这么快就得了报
应,也算老天有眼。这个妇人年纪不大,显然只是老乌龟的姨太太,这栋楼房自
然也不会是元配夫人的住处。
方学渐粗略地扫了几眼屋子四周,连两人临睡前脱下来的衣裤都被撕成一块
块的,落了满地,屋中最值钱的东西想来已被先期到达的‘同志’席卷一空。
他吹灭蜡烛,轻步出房,把屋中的情形向小昭简略说了。睁着一双星辰般美
丽的大眼睛,小昭一脸的惊疑不定,最后拉住他的胳膊,轻轻吁了口气,好像提
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回落到了胸腔。
两人飞身下楼,拐过一座小山似的太湖石,鹅卵石小径的尽头是一条架在荷
花池上的雨廊,亭台轩榭,朱梁碧瓦,九曲十八弯,极尽江南园林的秀雅风姿。
秋风像一个在黑暗中盲目飘荡的梦游者,哗哗地吹过湖面上的枯残荷叶,很
快迷失在辽阔的远处。晶莹的星辰在灰色的天宇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就像一双
双情人朦胧而灼烈的眼睛,空气甜蜜得像布满了花粉。
方学渐突然立定脚步,回身拉住小昭的手掌,深深地注视她,轻轻叹了一口
气,道:‘小昭,相公明天就要北上,相隔万里,这一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能再见,我现在好想亲亲你,把你抱着走过这条雨廊,也算是我的一种补偿。’
小昭身子一震,仰起脸来,月色的清辉溶入她痴痴的目光,润泽的水光在里
面轻轻波动,突然踮起脚尖,隔着两只肚兜,在他的唇上点水似地吻了一下,柔
声道:‘相公,你还是背我吧,小昭喜欢相公背,背一生一世,背来生来世,生
生世世背下去。’
霎时间,一股热流在方学渐的胸腔中滚过,滚烫膨胀,撑得他的喉头有些哽
咽,急忙点头道:‘好,相公就背小昭一生一世,背小昭来生来世,生生世世背
下去。’蹲下身子让她爬到自己背上,两只手掌稳稳地托住小昭圆润的大腿,起
身走上荷塘雨廊。
脚下的槐木板毕竟年代久远,踩上去咯吱作响。小昭双臂抱着他的脖子,脑
袋靠在他的肩上,感觉着他坚实的肌肉,闻到男子身上浓烈的温热气息,一颗女
子芳心飘飘然,沉醉一时。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短暂的缠绵一刻时,前面脚步声响,两个臃肿的黑影从雨
廊的另一头飞速地奔了过来。方学渐清醒过来,急忙放下背上的小昭,只这一会
工夫,那两个黑影就到了近前,每人背上两个大包袱,怪不得看上去臃肿不堪。
黑衣黑巾的两人想不到在这雨廊上碰到两个蒙面的‘同志’,飞掠的身子在
三丈外停了下来,对视一眼,解下背上的包袱,一言不发,拔出腰间的长刀就砍
了过来。
刀光霍霍,疾如闪电,两人的身法迅捷如奔马,瞬间逼近他的五尺之内。劲
风扑面,方学渐长发乱舞,只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被那锋利的刀刃割成了凝固的
块状,压的他呼吸困难。
‘起凤腾蛟’、‘翻江倒海’,他大喝一声,接连退出三步,手中长鞭毒蛇
一般窜起,宛转狂舞,瞬间使出两记厉害招数,把两个黑衣人逼出一丈之外。小
昭原来站在身后,被他后背一撞,惊叫一声,飞出两丈远,啪嗒落地。
方学渐无暇他顾,手中长鞭电闪而出,使一招熟练无比的‘风卷残云’,缠
住一人的手腕,刚想拉扯过来,一掌毙命,眼前蓦地一花,一柄呼啸的钢刀破空
而来,雪亮的刀光挡住了西沉的月亮。
他的身子猛地窜出,头上的青巾徐徐飘落一块,瞬间被凌厉的刀锋绞成十几
块,蝴蝶般在空中飞舞。方学渐低头躲过致命的一刀,左拳甫出,结结实实地印
上那人的小腹。
‘噢’的一声惨叫,黑衣人如遭电击,嘴里一大口鲜血喷出来,身子飞回,
‘噗’地被后面同伴的长刀刺了个对穿,身子好像破了孔的水袋,血流‘嘶嘶’
飞溅。
方学渐右手一抖,鞭子急速拉回,剩下的黑衣人半身麻木,眼睁睁看着自己
的同伴死在自己的长刀之下,惊骇莫名,手腕被鞭子一带,长刀脱手,身不由己
地跌撞过来,咬牙切齿地左手握拳,朝方学渐的口鼻击来。
方学渐哈哈大笑,反身一个勾踢,脚后跟准确地命中了那人的下颌,‘格勒
勒’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黑衣人的身子呼地飞起来,咚的一声,穿透雨廊的屋
檐,瓦片翻开一大片,脑袋伸出在外,脖子下的身子凌空悬挂,双臂软绵绵地
垂下,忽悠悠地飘来荡去。
方学渐有生以来这一仗打得最为漂亮,干净利索地解决两个用刀高手,一扫
几个月来的颓势,心情激动之下,在原地手舞足蹈一番,正扭着屁股,猛地想起
小昭的身子被自己撞飞,不知道受伤没有,收回缠在那人手腕上的鞭子,急忙跑
过去扶起她的身子。
小昭哎哟连声,身子软绵绵的,揉着又痛又酥的胸部,无力地道:‘相公,
以后你要后退,最好事前打声招呼,我的小乳鸽可禁不住你几下撞。’
方学渐刚学会《洗髓经》神功,一时信心爆满,头脑发热之下得意忘形,忘
记了平日时刻注意的收敛和风度,被小昭娇媚的声音一唤,登时冷静下来,担心
刚才的大叫大嚷会惊醒山庄里的人众,急忙背起小昭,上前走到那两个黑衣汉子
身前,伸手去他们的衣袋中一番摸索,掏出两叠银票、十多两银子、两块玉牌和
一张画着图形的地图。
他不及细看,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入自己怀中,提起角落里的那四个藏着贼赃
的包袱,脚步轻点,飞也似地往来路狂跑。出了雨廊,才转过太湖石,只见那三
层高楼的房间里已亮起了灯火,一个年轻的女子突然发疯似地跑出来,身子猛地
撞在阳台护栏上,摇摇欲坠,扯开喉咙喊道:‘不好啦,杀人啦,老爷和九奶奶
被人杀死了,快来人啊……’
天色阴沉得犹如丧服,秋风起处,满院落叶萧萧而下,女子的尖叫声凄厉而
惊惶,远远传出,在寂静的深夜显得越发嘹亮和刺耳。方学渐暗叫不妙,知道经
她一叫,山庄里很快就有大批壮丁家奴赶过来,腿上加快速度,在假山花木丛中
没命地飞奔。
飞上后院围墙的时候,前后院子里都已经有不少灯光亮起,人声、敲梆子的
声音隐约传来。方学渐心急如焚,额头上不住冒出汗来,跳下围墙,落脚无声,
身子尽量伏低,像一头敏捷的非洲黑豹,藉着偏僻漆黑的墙角、树影向前逃窜。
一路上七高八低,也不知踩坏了多少树苗、花卉,踏坏了多少花盆、篱笆,
好不容易挨到跳进来的地方,心中一下大定,伸手拍拍小昭的圆臀,笑道:‘宝
贝老婆,总算安全了。’身子一纵,一个‘飞鹤冲天’式,高高地腾空而起,他
的脚尖还没踩上墙头,忽听下面‘着’的一声叱喝,三枚梭子镖在月色下光芒闪
烁,化成三道蓝色闪电,分上中下三路,朝他的背后疾速飞来。
这人等到这时才跳出来突发暗器,也够阴险狡诈的,方学渐想不到在这里碰
上暗器高手,差点乱了方寸。他身在半空,周身没有半点借力之处,无法侧身逃
避,再加小昭伏在背上,形势可谓千钧一发,万分凶险。
方学渐急中生智,右臂猛地一甩,把两个包袱挡在身后,一个扭头,叮的一
声,牙齿一阵剧烈酸痛,生生咬住了那枚电芒一般的梭子镖。
方学渐稳稳地跃上墙头,双脚站稳,‘呸’地吐出口中的钢镖,笑道:‘下
面的龟孙子听了,老子乃天柱山上百花寨的三当家,今天暂时饶你一次,过些日
子卷土重来,定取你的狗命。’笑声嘶哑,颇是勉强,心中后怕不已。
眼前蓝芒闪动,又是三镖飞来,他急忙纵身落地,招呼等在原地的初荷和云
霞,沿着来路,飞也似地跑了。
远远听见山庄各处人声鼎沸,铜锣、面盆敲得震天响,事情闹大,再不跑就
危险了。四人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全速飞奔下山。
初荷轻功卓绝,跑起来还不觉吃力,云霞小脚伶仃,走快些都不行,何况快
速跑步?‘哎哟’一声,跌翻在地。
初荷摇了摇头,回去扶她起来,抬头望时,方学渐已跑出几十丈远,只得搀
扶着她勉强小跑。云霞脚脖子生疼,脸上汗水涔涔,在初荷又拖又拉之下,勉强
跟上,下身的直筒长裤却被路旁的荆棘割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好几块雪白的大
腿肌肤。
方学渐双臂提着四个大包袱,背负小昭,一路急奔,绕过山脚一片灌木林,
看见马车还停在原地,登时松了口气,吹声口哨,轻松地小跑过去,撩开车帘,
正要把四只包袱扔到车上,漆黑的车厢中突然闪电般伸出两把钢刀,一左一右,
架在他的脖子上。
四周的树干后‘哧哧哧’窜出十几条黑影,刀光霍霍,指住两人身上要害,
一个中年汉子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纵横江湖十几年的“豺狼当盗”,今天会落
在我的手里,你们这几天真够猖獗,短短三天时间,连盗安庆府周县七家巨户,
杀人数十,连老子的师父你们都不放过,可也知道有今天么?’提起脚来,踢中
小昭的屁股。小昭哎哟一声,痛得眼泪汪汪。
方学渐不料事情结束,大功告成的时候还会生出这样的变故,钢刀架在脖子
上,半分动弹不得,一时无法可想,只是听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待得小
昭哀号一声,心中发急,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叫道:‘周成大师兄,我…我是方
学渐。’
那人正是名剑山庄的大弟子,安庆府通判周成,他的第二脚离小昭圆润娇嫩
的屁股还有半寸的距离,听了他的叫喊,硬生生收住势力,讶道:‘你……你是
六师弟方学渐?’
方学渐见他果然是大师兄周成,这一喜非同小可,鸡啄米似地点头道:‘是
啊,是啊,正是我,我是方学渐,你……你刚才说师父……’他猛地想起他刚才
说的‘连老子的师父你们都不放过’的话,莫非……莫非名剑山庄遭劫,庄主姜
昌荣也死于盗贼之手?
周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来看了他手中提着的四个包袱一眼,一把扯下他
面上的肚兜,冷冷的目光逼住他,突然抓住他的前襟,咬牙道:
‘你失踪两个月,师父让我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哪知道你却自甘堕落,给这
批盗贼团伙把门望风,快点交代,你肩上的这个女子是不是八年前,一连偷盗应
天、扬州和苏州三府五十八户的“绣花大盗”?坦白交代,处分从宽。’
方学渐见他微妙地眨了眨眼,知道大师兄要开脱自己的罪名,可惜背上这人
是自己的亲亲小老婆,而且八年前,小昭还是一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和那个
听上去就强壮无比的“绣花大盗”实在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回事。
他苦笑一下,道:‘大师兄,我背上的这个女子是你的弟媳妇,不是什么“
绣花大盗”,我们这次来“龙眠山庄”,其实不是来偷东西的,是来给一个良家
女子报仇的,我们……’
周成不料他这么死脑筋,心中一急,脸上的汗就下来了。
他这次带来的手下,其中有两个和副手成志明走得比较近,还有三人是本地
玉山县衙门的人,知县派来引路的。玉山县的衙役倒还罢了,成志明一直虎视眈
眈,窥觑自己的位置,一旦借此机会在知府徐学诗的耳边打个小报告,说自己在
执行公务的时候,肆意包庇师弟,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方学渐虽说是他的同门师弟,但入门比较晚,除了节日,两人平时见不上几
面,交情有限,何况现在师父已经死了。安庆通判的职位掌管一府的刑名巡捕事
宜,可是日进斗金的优等差事,自己的一家老小就靠这个享福,丢了饭碗,以后
哪里还会有吃香喝辣、万人恭维的好日子?
他一时权衡轻重,很快镇定下来,面上一脸疾恶如仇的凛然神色,怒道:
‘方学渐,你这个欺师灭祖的贼子,打着“豺狼当盗”的名头,勾结“绣花
大盗”,大行盗窃、杀人的丑恶之事,兄弟们,把他们用牛皮索捆绑起来,拿回
安庆大牢,交徐大人发落。’
方学渐不料他翻脸如此之快,口中大喊冤枉,手中的四个包袱早被两个衙役
夺去,丢进车厢,另有四个官差取出牛皮索,上来捆绑两人的手脚。
周成心中多少有些内疚,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转头走到一旁。忽听得头顶
上一个女子叱喝一声,心状的梧桐树叶瑟瑟落下,不等他回过神来,头皮蓦地一
凉,一柄利剑当头斩下,削去乌皂帽的一角,丝丝断发随风乱飞,薄冰一样的剑
刃停在他的耳边,侵骨生寒。
初荷的声音,道:‘狗官,放开我的相公!’
第四十六章霸王
天空中星辰稀疏,雾一般的月光从枝叶间洒落,偶尔风过,搅乱一地碎银。
‘你知不知道,挟持朝廷命官是犯很大罪的?’周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
威严,说出来的话却有些颤。
‘朝廷是什么东西?’初荷右脚落地,左足点在树干上,手中的长剑斜斜向
上,指定他脑后的主血管,潇洒的姿势好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朝廷就是皇上率领一班文武大臣,受朝问政的地方。’周成的额头开始流
汗。
‘皇上又是什么东西?’
‘皇上就是天子。’周成哆嗦了一下,背脊已湿了好大一片。
‘天子又是什么东西?’
‘这……这是个疯子,快……快把那两个人放了!’
‘疯子又是什么东西?’初荷一本正经地问,态度和蔼可亲。
周成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现在才发现,和一个女人讲道理,简直比和整个
大自然作对更可怕。
两个衙役上前解开方学渐与小昭的绑缚,十几柄钢刀却依旧指定两人的全身
要害。方学渐说道:‘大师兄,我真的不是小偷,你要抓的“豺狼当盗”已经被
我打死了。’
周成一个劲地点头,斜眼道:‘好,好,我相信你把“豺狼当盗”打死了,
师父说你的天赋在六个师兄弟中最高,以后成就不可限量,哪里还会有假?六师
弟,你快叫你的同伴把长剑收起来,有话好商量嘛。’
方学渐微笑道:‘大师兄,放你容易,可是这十几把刀指着小弟,亮晃晃地
好吓人,师弟我胆子最小,舌头缩回去半截,怎么替你开口求情呢?’
‘快,快,把方公子放了。’
那些衙役面面相觑,慢慢缩回手中的钢刀。方学渐吁了口气,背着小昭走到
一棵碗口粗的香樟树前,气沉丹田,劲贯右臂,突然一声大喝,砰地击在树身之
上‘格勒’一响,树干一断为二。
香樟树木质细密坚实,生长极慢,碗口粗细的起码有十余年的树龄,一般的
壮汉拿斧头砍,没有二、三十下,不能建功,方学渐居然一拳将之击断,内力之
强不要说这些衙役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方学渐走到周成面前,脸上笑容灿烂,举着拳头在他的鼻子前面晃了晃道:
‘大师兄,“龙眠山庄”今夜发生盗劫、杀人大案,两个蒙面大盗就是被我这招
“罗汉打牛拳”给活活打死的,你现在相信了吧?’
周成面如土色,脸上肌肉抖动,汗水如下雨一般,颤声道:‘我相信,我相
信,六师弟,你现在该放开我了吧。’
方学渐的拳头在他微微凸出的小腹上比了几下,笑道:‘既然相信,为什么
不派些人去“龙眠山庄”看一看,那两个盗贼的尸体就在后院荷塘上的雨廊里,
很好找的。’
‘张龙、赵虎,你们带几个兄弟过去看看,如有情况速速回报。’
两名衙役躬身行礼,叫上两个同伴一起过去,玉山县的三名官差熟悉情况,
领头带路。周成在内,原地剩下的衙役还有八人,方学渐自忖凭自己和初荷的武
力,要摆平他们不是太难,等那些衙役走远,这才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说
道:‘我这拳头真的打死过一头牛,你可千万要相信哦,荷儿,不准对大师兄无
礼,赶快把长剑收起来。’
初荷‘嘻嘻’一笑,对方学渐扮个鬼脸,把长剑收回剑鞘,转头奔了出去,
不多时搀扶着云霞回来。
周成被他两掌拍在肩上,吓得大腿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学渐伸手
握住他的臂腕,指着云霞道:‘大师兄,刚才好大的一场误会,害得你也受惊不
小,真是过意不去,实不相瞒,小弟今夜偷入“龙眠山庄”,全是为了这个女子
的缘故。’
‘“龙眠山庄”的李老头花言巧语,不但骗这位云霞姑娘签下卖身契,还要
逼良为娼,把她卖去“脂香院”当妓女。你看,她的裤子撕成一条一条的,还流
了血,便是那姓李的强奸她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幸好小弟刚好路过,出手相救,
这才免去了人间的一场大悲剧。李老头今年八十八岁,牙齿都掉光了,还要吃嫩
草,大师兄,你说过不过分?’
周成被他的手掌握得半身酸软,歪着嘴巴一个劲地点头道:‘过分,过分,
这种老乌龟,人神共愤,就是我见了也要上去狠狠地踩两脚。’
方学渐朝初荷和云霞眨了眨眼睛,笑道:‘想不到大师兄当官这么久,江湖
豪杰的侠义之心丝毫不见减少,真是十分难得。这样吧,老乌龟的背脊我们就不
去踩了,他的不义之财,我们不妨帮着花花。嗳,这位兄台,请你帮个忙,把车
上的四个包袱拿下来好吗?’
马车旁的那个衙役还比较年轻,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等到发现大家
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这才清醒过来,‘噢’了一声,跳上马车,把四只包袱
提了下来。
小昭身子完好,只是被他撞得全身酥软,一时无力行走,此时早恢复正常,
她心思缜密,善解人意,对方学渐此举的用意摸得七七八八,从他背上爬下来,
解下围在脸上的肚兜,走上去拉开四个包袱的结子,林子里登时一片珠光宝气,
映得她头脸五彩斑斓。
小昭回头一笑,道:‘相公,这些东西是不是让这里的官差大哥每人挑选两
样?’
方学渐心中大赞她聪明伶俐,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大师兄,兄弟们当差
辛苦,反正当事人都死了,有多少赃物也无人确知,大家分上一样、两样份所应
该,你看呢?’
巡捕俸禄有限,平时一半的油水都来自盗窃赃物,有时还顺手在失主的家里
摸上几件值钱的物品,反正所有的烂账都记在盗贼头上,失主事后察觉,也只有
哑巴吃黄连。
安庆府三天内一连发生七件盗窃大案,周成肩上的压力增大,落在口袋里的
实惠却也不少,他抛下师父的丧事不理,急巴巴地赶来玉山,深更半夜在山下守
株待兔,一半为公、一半为私,无可厚非。
这班衙役看见包袱里千奇百怪的金银玉器、珠宝珍玩,一双双眼睛睁得牛眼
相似,‘咕嘟、咕嘟’直咽口水。周成好生心痛,这些赃物自己原本可以随意处
置,要几样拿几样,中饱私囊,现在拿来大家分,油水要少上许多了。
他点了点头,道:‘兄弟们辛苦,大家每人挑两样喜欢的,回去送给自己的
婆娘讨个欢心,只是这件事情大家要严守秘密,把住口风,知道吗?’
衙役们听长官这么说了,哪里还会犹豫,一齐哄然答应,围上去每人挑了两
样。
小昭动手整理,把体积大的银器、金器和书画包了两个包袱,这些赃物是要
还给失主的。地上还有四十几样翡翠、玛瑙、玉器和珍珠等,她从中挑出八样精
致的首饰,交给初荷,她们这边四人,依规矩每人取两样。
剩下的三十几样另外打一个包,交到那个年轻衙役的手里,小昭嫣然一笑,
道:‘剩下的这些,就当慰劳周大人和其他的官差哥哥。’
周成见剩下的那些物品不是做工粗糙,就是体积小巧,心中越发痛惜,哼了
一声,正想发泄几句,前面突然脚步声响,抬头看见一行十数人转过灌木林子,
往这边走过来,当头两人正是自己的得意手下张龙、赵虎。
几个衙役的身后跟着五、六个山庄男女,全都衣着不整、头发蓬乱,想来半
夜惊扰,起来的时候匆忙了。众人走到林子边上,张龙示意大家止步,上前几步
抱拳禀告道:‘周大人,“龙眠山庄”今天半夜被一伙盗贼侵入。一共被杀了三
人,庄主李亭龙、元配夫人汪氏和九夫人韩氏,失却的财物不计其数。’
‘还有,小人在后院荷塘的雨廊之内,发现两具男性尸体。黑衣蒙面,一个
胸口中刀,一个下颌碎裂,不敢确认是不是这次盗窃行凶的主犯。另据山庄护院
郭康和账房杨靖的口供,有两个脸蒙花巾的盗贼,自称天柱山百花寨的头目,已
带着赃物越墙逃跑。’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显然是这次盗窃事件的主犯,就是
他妈的“豺狼当盗”,哪里还会有错?兄弟们在庄子四周守了半夜,凭着顽强拼
搏、艰苦奋斗的精神,才合力把他们杀死,小张,刚才你不是就冲在最前面么?
这份功劳大家都是少不了的,关键是怎样把报告写好,千万记清楚了。还有,这
两个黑衣人的口袋搜查过没有?有什么比较贵重的线索?’周成摆出一副官老爷
的架势,挺胸凸肚,反剪双手,说到后面几句,声音低了八度。
张龙跟了他两年,早就心领神会,凑头过来,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周
成面上神色不定,郁郁不乐,突然大声说道:‘大家都听好了,刚才有两个头蒙
花巾的蒙面人从这里经过,不过他们的轻功十分精强,我们奋勇杀敌,只夺下了
两个装着赃物的包袱,张龙,你这就带去,还给“龙眠山庄”的新当家。至于天
柱山百花寨的头目下山打劫,那可不是我们衙门能管的事,叫什么护院、账房的
辛苦一下,连夜把口供录出来,我回去以后呈给徐大人,请他定夺。’
张龙躬声答应,拿了地上的两个包袱,让刚才过来的一伙人原路返回。周成
等一行人走得不见人影,这才哎哟一声,一脸痛苦地扭头过来,道:‘六师弟,
你反扭我的双臂也罢了,干吗还要用匕首抵住我的后心?’
方学渐笑嘻嘻地收起匕首,道:‘我以前吃别人的亏太多,这种紧要关头,
不得不格外小心一些,大师兄,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不妨碍你升官发财,
这便后会有期?’
周成恨不得让他早点滚蛋,让一大笔财富从自己的鼻子底下钻过,闻得着,
吃不着,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的笑容却越发地亲切,温言道:‘好,好,路上
走好,做师兄的要务在身,不能远送,只不过师父的葬礼你总要去参加吧?’
方学渐偷偷使了个眼色,等三女上了马车,这才放开周成的双臂,一拍他的
肩膀,身子腾起,轻轻跃上驾驶座位,拱手大笑道:‘名剑山庄的事情有师娘和
盛华飞三师兄主持就可以了,我一个流浪江湖的落魄客,没脸去见师父他老人家
啊。’一抖手中马鞭,吁的一声,马车启动。
周成看着他从自己的头顶翻过,准确地落在两丈外的车鞍上,这份轻功只怕
连师父都难以企及,心中既惊奇又恐惧,原来他刚才打算欺方学渐背上有人,一
等初荷撤剑,就要拔腿逃跑,只是一直找不到绝佳良机,也幸亏如此,否则没逃
出两步,‘罗汉打牛拳’击在背上,不成了肉饼一块?
他看着四匹骏马长嘶一声,迈开步子慢慢地跑动起来,不多时拐过前面的林
子,奔上了宽阔平坦的官道,一路轻尘飞扬,远远去了。周成在原地站立片刻,
直到杂乱的蹄声慢慢消融在深沉的夜色中,直到视野中的那道烟尘一点点清淡下
去,神色一黯,突然摇了摇头,喃喃道:‘三师弟,他可有的忙了,一边死了师
父,一边死了爹娘,唉。’
时近五更,四野星辰寥落,夜空却依旧漆黑得犹如浸透了墨汁。空气中弥漫
着破晓时的寒气,路边的野草披满了灰色的露水,秋风卷过长街,拖着低沉的尾
音,好像临死之人在呻吟。
马蹄翻盏,车子沿着古老的东南大街如风疾驶,在‘如意客栈’前停下。方
学渐跳下马车,把客栈乌□木的大门敲得震天价响。
睡眼朦胧的老板骂骂咧咧地从被窝里出来,拉开房门,睁眼看到一只银光雪
亮的元宝,足有五两重,立时转怒为喜,笑脸相迎道:‘大爷要住店么?’
‘四个人,一间房,地方要偏一点,床要大一点,这样的房间有没有?’方
学渐的眼睛贼亮,声音却压得很低。
老板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瞧了瞧站在几步外的三个美女,登时心领神会,
故意板起面孔,道:‘客官,真是十分抱歉,本客栈只剩下后院的一间大套客房
没有人住,不知你要不要?’
方学渐张嘴就是一个哈欠,私底下朝客栈老板竖了竖大拇指,一脸的无奈,
道:‘三天没好好睡觉,真是困得紧了,一间就一间吧,好歹先打个盹再说。’
四人跟在老板身后,穿堂过户,沿着后院的一条青石子路,曲折地来到一栋
一间两厢的平房面前,开门进去,房中桌椅齐备,明窗净几,陈设齐备,还算清
洁雅致。老板放下水壶,点上青铜烛台,和众人招呼一声,关门出去。
方学渐环视一周,其他的家具也罢了,里面的雕花松木床足有八尺来宽,四
个人在上面翻云覆雨、翻江倒海,倒也用不着太担心会掉下来。
他接过小昭递过来的搪瓷水杯,几口喝干,伸了伸懒腰,装成倦意上涌的样
子,道:‘天快亮了,大家就在这床上挤一挤,抓紧时间睡个回笼觉吧。’
话音才落,他已抓住小昭的胳膊,一拉一揽,抱起她柔软如绵的身子,放到
床沿,弯腰脱去她的绣花丝缎小鞋,顺势在柔和匀称的脚背上亲了两口,然后拦
腰抱起,把她的身子抛到床上。
小昭娇媚地轻呼一声,身子平展,高耸挺拔的山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斜
眼望来,眸子里亮晶晶的,柔滑如水。方学渐动作如电,反身抓住正在喝水的初
荷,把她也同样处理了。
云霞的面孔上泛出醉酒般的酡红,一颗心‘咚咚’乱跳,见他嬉皮笑脸地过
来抱自己,急忙闪身跳开,慌乱地道:‘你…你别过来,你们先睡,我不困,我
…口渴,先喝两杯水。’
方学渐知道她不肯轻易就范,抱她上床只是为了吓吓她,张牙舞爪地一步步
走上去,道:‘你让我不过来我就不过来,那多没面子啊。’
云霞不住后退,很快退到了墙角,再没有地方可退,蹲下身子缩成一团,惊
恐的眸子里眼泪汪汪,乞求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方学渐一边步步进逼,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直到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突
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香,你不是口渴吗?慢慢喝,
别噎着,我们可要睡了。’
转身飞跑几步,‘噌’地跳上大木床,挂帐子的时候又伸头出来,道:‘我
们睡觉的动作比较奇怪,你可千万不要偷看啊。’
云霞舒了口气,伸手抹一把额头的细汗,在墙角蹲了片刻,只见雪白的蚊帐
上映出三人的倒影,亲密地滚在一起,两条曲线玲珑精致的身形中间是左右逢源
的男子,唇舌相接,啧啧声响,异常热烈地亲吻。
她不敢再看,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两扇松木窗子,远方的天色微微有些
明白,耀眼的太白星挂在龙眠山的峰巅,好像一颗刚从黑暗山坳里飞出来的自由
灵魂。
她端着搪瓷口杯,一边喝水,一边仰头数天上的星星,稀疏而凌乱的几颗,
像一盘围棋的残局。
突然后面悉蔌声响,扭头一望,只见床上两具白玉雕塑般的柔美身形像蛇一
般不住扭动,身子的曲线好像波涛一般汹涌起伏,一件件女子的衣服从里面扔了
出来。
云霞游移的目光从那些红红绿绿的衣衫上掠过,突然停在一条月白色的直筒
衬裤上,这条短裤刚才还穿在方学渐的身上,现在的他不是……
她盯着那条男子短裤,上面居然还有些不太显眼的黄斑,云霞突然觉得自己
的脸颊好烫,心跳乱得像狂风暴雨后的野草,更恐怖的是,她居然听到了男子粗
重的喘息声。
男子张口喘气,他的双腿中间,一根长长的棍棒状物体笔直地横空而立,透
过薄薄的纱帐,清晰无比地投射进云霞吃惊又慌乱的瞳孔,床上的两个女子一人
抱住一条男子的大腿,头颈不住伸缩扭动,两条小巧灵活的舌尖正在上下舔弄。
砰地一声,手中的搪瓷口杯掉落地上,散成千片万片,瓷器光洁的碎片在烛
光下呼啸飞舞,一刹那的辉煌。
方学渐掀开帐子,红丝密布的眸子迅速扫过屋子,然后停在呆立在窗下的云
霞脸上,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云霞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床上赤身裸体的一男二女,突然‘啊’地
大叫起来,声震屋宇,然后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十个手指,摇了摇头,见他一脸疑
惑,再次摇了摇头。
云霞毕竟还是一个初经人事的少女,如此近距离看到这样强烈放荡的男女亲
热的画面,心中难免会涌上许多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荡漾的烛光流上她闪动着
委屈、羞赧和惊恐的眸子,红得好像处子的血。
‘少见多怪。’方学渐悻悻地垂下蚊帐,一挺腰身,把自己壮硕的下体顶入
小昭湿热的口腔深处。
小昭一时不能适应,柳眉一蹙,平滑如玉的额头微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圆润修长的粉臂抱住男子肌肉结实的大腿,慢慢吐出胀大的炭棒,急促地喘息两
下,又一点点吞入,直到男子的棒头顶到极限,才温柔地吮吸起来。
初荷两腮火红,白玉般的鼻翼微微扇动,眼波嫩如三月里的柳芽,她吐出含
在口中的男子肉丸,站起身来,攀住方学渐的脖颈,丰润的红唇轻轻张开,把一
双圆润高耸的雪峰挺立在他的面前。
云霞的双眼瞪得极大,塞在嘴里的十个手指慢慢吐了出来,帐子里突然传出
一个女子甜美舒畅地‘嗯啊’声响,她的身子不自觉地一颤,一颗刚放松下去的
心又重新抽紧。
帐子上清楚地映出一个娇弱的女子身影,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胸前的两座
山峰鼓胀成球,随着身子的扭动不停抖动,像两只风中的椰子。男子的头颅正埋
在山峰上面,两片开合的嘴唇一下下地舔弄乳房上的尖细突起。
云霞怔怔地看着,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男女交合的淫乱
气息,耳中尽是男子粗重的喘气和女子娇柔的呻吟,如火如荼,荡人心魄。这两
种声音相差如此悬殊,交织在一起却又如此和谐,彷彿深入骨髓,与生俱来,蕴
藏着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力量,难以逃避,难以自抑。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骄阳下的春雪,正在慢慢融化,水一般从自己的脑中
一丝丝流走。云霞拚命咬住下唇,用手掌掩住耳朵。
纱帐之上,那个女子的身形已颠倒过来,头下脚上,双臂抱腰,两条修长圆
润的大腿夹住男子的头颈,像一只从高处落水的青蛙。方学渐伸出双掌,轻轻揉
搓初荷光洁滑腻的臀部肌肉,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芳草如茵、丰隆如丘的花房上,
饱满娇嫩的红唇春雨绵绵,他伸出柔软细长的舌头,沿着微微开合的宝蛤口轻轻
撩拨。
初荷的细腰不住扭动,喉咙间突然挤出一连串的轻声呢喃,白如美玉的桃腮
犹如火烧,敏感的身子轻轻一颤,平坦润滑的腹部一阵抽搐,娇艳如花的桃源胜
地晶亮一片,晶莹如珠的溪水汩汩流出。
从帐子外望过去,男子昂然似铁的粗大宝贝,被两个女子左右摇动的螓首所
吞没。云霞心跳如鼓,呼吸微微急促,她猛地转过身子,额上细汗密布,视野中
的天空依旧灰暗一片,远处锯齿般的山峰在淡淡的曙色中勾勒出乌黑的剪影。
院子里桂花飘香,几棵大榆树在秋风中抖落一身萧瑟的落叶。一只不知名的
秋虫不时发出低低的鸣叫,从角落里飘过来,寂寥而深邃。云霞仔细地听着,突
然眼眶发热,她觉得自己还比不上那只虫子,它至少还有歌唱可以排忧自乐,而
自己呢?
方学渐跪下来,跪在小昭的圆臀后面,用力分开她两片肥美的臀瓣,美女的
双腿之间,浓密湿润的芳草贴着雪白的小腹,下面的桃源胜地早已乱糟糟一片,
殷红的花房吐出丝丝晶莹的玉液。
方学渐长长地吸一口气,寂寞难耐的灼热分身缓缓前挺,将棒头送入一个温
软润滑的所在,然后臀部一沉,火烫的宝贝深深地透体而入,舒畅愉悦的美妙感
觉霎时流遍全身,让他忍不住全身一抖。
小昭‘阿唷’一声,分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闭上冰雪般澄澈的杏眼,眉
目间春意昂然,清丽的容颜红扑扑的,娇艳欲滴。
小昭的私密之处被情郎彻底占领,脑中晕晕乎乎,芳心又羞又喜,充实鼓胀
的感觉让她咬住嘴唇。随着身子的扭动,从肩头垂下来的秀发油光黑亮,荡漾起
层层波浪,花房深处不时渗出丝丝玉液,缓冲两人的紧密和火辣。
云霞忍不住转过头来,帐中激烈的肉体相撞声诱惑着她的好奇,男女相搏,
春情澎湃,活色生香。‘嗯’、‘哼’、‘啊’,她今天才知道,原来女子的呻
吟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淫荡动人。
两具凹凸有致的女子娇躯已经亲密地叠在一起,孔武有力的男子半跪在她们
的身后,腰肢前后摆动,口中的喘息急促而热烈,在空阔的房间里汹涌激荡,轻
而易举地侵入她的耳膜、她的芳心。
云霞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腿在不自觉地轻轻颤抖。她的胸中空落落的,漫
无边际,又像塞满了棉花似的受不住力,衣服下的身子却是热的,火热,无数细
小的汗珠从张开的毛孔中渗出来,很快把她的衣服打得透湿。
云霞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只墙角的虫子,在寂寞的深秋凌晨,低声吟唱缠
绵的情歌,哪怕下一刻等待自己的就是死亡。
她提起手掌,握住彷彿要化成鸽子飞走的娇嫩乳房,透过迷蒙的眼帘,她看
见那张木床在剧烈地摇晃,‘咯吱、咯吱’的呻吟,像痛苦又像快乐,她想:帐
子里面的空气一定是滚烫的,火红的肉体‘辟啪’相撞,晶莹的汗水四下飞扬,
珍珠般撒满每个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有人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张开眼来,一个鼻子
两只眼睛,却是方学渐,离她的面孔不过一尺距离。云霞吓了一跳,坐在椅子上
的身子缩了一下,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方学渐的面孔一本正经,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在她抓住自己胸部的手背上,
问道:‘这只手在干什么?’
云霞触电似地缩回手,藏到背后,脸上微微一红,道:‘没什么。’
‘没什么?’方学渐面孔上的表情简直深刻至极,点着她捂在自己双腿间的
另一只手,道:‘那么这一只手呢?’
云霞的小脸一霎时变成一块大红花布,急忙把这只手也藏到背后,低下头不
吭声。
方学渐心中得意非凡,又指着椅子面上那一小块水迹,道:‘那么这一块水
迹,又是……阿唷……两位女侠饶命……’却是被初荷和小昭一人扭住了一只耳
朵。
‘欺人太甚。’初荷言。
‘罪该请饭。’小昭语。
半个时辰之后。东南大街。一品香酒楼。三楼雅座。
‘火焰牛柳’、‘沙茶葱段爆鸡球’、‘麒麟鳜鱼’、‘豆皮肉卷’和‘葵
花虾饼’等十几道大菜已端端正正地摆上桌子,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方学渐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吃完这顿饭,
小昭、童管家、云霞姑娘、素素小妹,还有牛福,你们五人就要回去玉山,建设
家园。’
‘我和闵总管、麻叔、初荷,还有这三位兄弟,赶去天山救人,从此分道扬
镳,再次相见已不知何年何月,来,大家干这一杯酒,希望前途一切平安,顺心
如意地救回龙红灵小姐和秦伯母,早日团聚。’
众人‘哗啦’站了起来,酒杯相撞,‘乒乒’作响,仰起脖子一干而净。坐
下喝酒吃菜,回去玉山的免不了惜别之情,赶去天山的少不了悲壮之色,只有云
霞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通过初荷传过话来,问道:‘我的卖身契偷出来没有?’
方学渐正在咬一块牛筋,听了这话,差点哽在喉咙里,呛得半死,一连灌了
三杯茶下去,这才觉得好过一些,他一脸的尴尬之色,搔搔头皮,道:‘“龙眠
山庄”昨天出了命案,那只老乌龟和他的两个老婆死了,现在官府查得严,先让
她到玉山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我再给她想办法。’
云霞听了初荷的转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也不知是怨恨还是愤怒,
弄得方学渐全身不自在,躲着她的目光,低头喝酒。分手在即,大家的心情多少
有些低落,又少了方学渐的谈话逗趣,酒宴显得十分沉闷。
正尴尬间,楼梯口脚步声响,一个官差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上来,方学渐心
中诧异,远望觉得有些眼熟,待那人走近,这才记起是昨夜见过一面的赵虎,只
是林中光斑错乱,看得不是太真切。
赵虎径直走到方学渐面前,先躬身行了一礼,道:‘方公子,小人赵虎,奉
周大人之命,前来请教一个问题。’
方学渐见他腰间没有佩刀,显然是尊重自己,点了点头,道:‘大师兄有什
么吩咐,直接说吧。’
‘周大人让小人来问问,昨夜方公子在那两个蒙面人的身上,有没有发现什
么可疑之处?’
方学渐摇头,道:‘好像没有,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枞阳县昨夜也同样发生了一起盗窃、杀人大案,遭窃的是当地首屈一
指的王员外家,而作案的手法和十几年的“豺狼当盗”一模一样,可能是那两个
蒙面人的同伙,方公子是目前唯一和他们交过手还活着的人,所以周大人让小人
来问问,这两人在武功、言语和动作上有什么疑点。’
方学渐心中一惊,道:‘昨夜枞阳县也有人家遭窃?’
‘是的,四天里,这已是第九起案件。安庆城里,一连两夜发生五起盗案,
第三天潜山县发生两起,周大人的师门“名剑山庄”,还有方公子的三师兄盛公
子的“盛世山庄”,都在其中,几个老人家都不幸遇难。’
方学渐慢慢放下筷子,脑中一片模糊,突然想起一事,道:‘等等,我从那
两个蒙面的衣袋里搜出两块玉牌,说不定有用。’伸手入怀,在银票堆里好不容
易找到那两块玉牌,拿出来一看,见是同样色泽的汉白玉,质地还算细腻,一块
上刻着‘二十七’、一块上刻着‘二十八’,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虎脸显喜色,接了方学渐递过来的玉牌,收入怀中,又行了一礼,道了声
‘多谢’,飞奔下楼而去。方学渐怔怔地坐在那里,好半晌突然跳将起来,大喊
道:‘二十七、二十八,这还得了,好大一个强盗窝,小昭,你回去以后赶快搬
到山上去住,多养些狼狗防盗。’
第四十七章花容
‘……三万八千、四万一千、四万三千……’初荷坐在方学渐的腿上,十个
细嫩的手指上下翻飞,红艳艳的双唇一张一合,正捧着一大叠银票在数数。这些
都是方学渐‘黑吃黑’得来的赃物。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悠远,透过薄薄的丝纱窗帘照在一双嫩藕似的手腕上,连
两只羊脂玉做成的龙须手镯都黯然失色。方学渐的下巴架在初荷肩上,偶尔伸出
舌头到她白玉似的脖颈上滑来滑去,两人脸蛋贴着脸蛋,肌肤相亲,香泽暗闻。
初荷一头浓黑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下身是一条玉色罗裙,上身穿着一件对
襟短衫,里面是粉红色的丝绸马甲,低开的领子遮不住乳白色的女儿抹胸,露出
一小半晶莹的雪峰。
方学渐的一双魔掌悄悄地解开对襟背子的扣子,拉下丝绸马甲,从抹胸的两
侧滑进,巧妙地握住了两团滑腻之极的凸起,肆意地抚摩揉搓,丰润饱满,活蹦
乱跳的,犹如一对可爱之极的大白兔子,百试不爽。
‘一共多少银子?’
‘八万八千八百两。’
方学渐的大拇指轻轻扫过两粒樱桃般鲜红的蓓蕾,逗得怀抱中的女子一阵情
不自禁的颤栗,胸前一对高耸雪峰在男子的掌中急促起伏,变幻出万般的形状。
他的脸上笑意盈盈,嘴里去幽幽地叹息一声,吟道:‘长河落日圆。’
初荷的肌肤一阵轻颤,面孔绯红,好像天边的晚霞,一对挺拔的高峰随着呼
吸快速地膨胀起来。她缓缓地扭动纤细的腰肢,浑圆柔软的臀部厮磨方学渐硬挺
的下身,嘴里发出细小的呻吟,声音轻若蚊吟,羞涩中透出无边的妩媚,应道:
‘大漠孤烟直。’
这种调教方法不是方学渐的原创,而是他从《天魔御女神功》上学来的,名
堂叫‘淫诗作对’,是用来增加夫妻间的闺房之乐、鱼水之欢,经过初步实践,
功效甚为显着。
西行漫漫,两人一路上男欢女乐、男爱女恋、男下女上,在车里卿卿我我,
经常做些蜜里调油的事情,旅途颇不寂寞。只是有时情不自禁,声音难免高亢,
动作有些夸张,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也算中州平原上极为亮丽的一道风景。
马车离开桐城,经过庐州府(今安徽合肥)、汝宁府(今河南骡河)和河南
府(今河南洛阳),进入中州名城洛阳的时候已是第七天的正午。
方学渐一路风流快活,泡在初荷的温柔乡里乐不思蜀,逍遥得连神仙都不想
做。可是他的几个手下,尤其是三个年纪轻轻的男性马夫,七天没有碰过女人,
赶车的时候还要饱受庄主夫妇的折磨,一双双眼睛像饿狼似的布满了血丝,连走
路时的喘气都比平时急迫许多。
方学渐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决定在洛阳休息半天。
洛阳古称豫州,因地处洛河之阳而得名,先后有十三个朝代在此建都。自古
以来这里墨客骚人云集,因此有‘诗都’之称。洛阳牡丹久负盛名,香飘万里,
声传四海,又有‘花都’的美誉。
大明朝传到嘉靖皇帝这一代,北方有鞑靼连年用兵,东北女真族虎视眈眈,
广西、海南有安南黎氏蠢蠢欲动,更不幸的是,东南沿海连年遭受倭寇侵袭,财
产、人口损失极为惨重,良田抛荒、屋宇毁坏的情况数不胜数,仅嘉靖三十一年
到三十四年,江浙军民被倭寇杀害的就有数十万人。
整个国家像一艘在大海中艰难航行的破木船,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尤其到
了近几年,皇帝一心求道成仙,政事全部交给严嵩父子打理,朝纲崩溃,官场风
气一天比一天坏,买官卖官,贿赂横行。
军队高官为升迁保官,用克扣下来的军饷去讨好严嵩父子,弄得军心不稳,
军纪涣散,无心打仗。地方上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百姓贫苦,财富越来越聚集在
少数人手中,社会矛盾越来越尖锐。
朝中的忠臣良将敢怒而不敢言,敢言的如谢瑜、叶经、童汉臣、赵锦、王宗
茂、何维柏、王晔、陈凯、厉汝进、沈练、杨继盛等不是杀头腰斩、下在锦衣卫
大狱,就是罢官、戍边。
地处中原心腹的‘九朝古都’洛阳,依山傍水,交通便利,民风淳朴,因为
远离战火,再加上连年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商贾繁茂,士人云
集,反而有了盛世气象。
神龙山庄一行七人驾着三辆马车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在洛河边的龙门客栈
住下,随即赶往南礼士大街的‘厚德福’酒楼品尝有千年历史的‘洛阳水席’。
洛阳四面环山,地处盆地,雨量较少,气候干燥寒冷,民间饮食多用汤类,
喜欢用酸辣的食品抵御恶劣的气候。这里的人们自古习惯使用当地出产的淀粉、
莲菜、山药、萝卜、白菜等制作经济实惠、汤水丰盛的宴席,味道‘酸辣味美,
清爽利口’,就连王公贵胄也经常把主副食品放在一起烹制,久而久之便创造出
了极富地方特色的‘洛阳水席’。
所谓‘水席’有两个含义:一是全部热菜皆有汤;二是热菜吃完一道,撤去
后再上一道,像流水一样不断更新。全席共设二十四道菜,包括八个冷盘、四个
大件、八个中件和四个压桌菜,摆上来的头道菜便是鼎鼎大名的‘牡丹燕菜’。
这一顿饭吃下来,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七人个个肚子滚圆、饱嗝不断。方
学渐给了三个车夫每人三两银子,让他们自由活动,找个地方去放松放松。
经过这十天的调养,老麻腿上的伤势已经痊愈,让他赶着马车,同闵总管一
起到城中转转,买些日常用品。从洛阳往西便是神秘而辽阔的黄土高原,再过去
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天气日冷,须添置一些风帽、皮靴和暖裘御寒。
洛阳有三绝:洛阳水席、洛阳牡丹和龙门石窟。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牡丹是中国传统名花,号称‘花中
之王’,用‘国色天香’来形容毫不为过。唐代诗人白居易‘花开花落二十日,
一城之人皆若狂’和刘禹锡‘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等脍炙人口的
诗句,生动地描述了洛阳人们当时倾城观花的盛况。
可惜现在是十月金秋,观赏菊花正是时候,要看牡丹还得等上半年,所以吃
了‘洛阳水席’的方学渐打算带着老婆,到龙门石窟去逛一逛,以弥补上次在南
昌城没有去‘滕王阁’的遗憾。
龙门石窟凿于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公元494年),直至北宋,现存佛像
十万余尊,窟龛二千三百多个,同甘肃的敦煌石窟、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并称中
国古代佛教石窟艺术的三大宝库。
龙门石窟在城南二十多里,方学渐与初荷携手走下‘厚德福’酒楼,在门口
雇佣了一辆四轮马车,说了地点,赶车南行。马车沿着长街行出没有多远,便被
前面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堵塞,车速不得不缓慢下来。
方学渐觉出好奇,探头观望一阵,问车夫道:‘赶车的老哥,今天这么多人
上街,难道洛阳城里的牡丹反时节开放,大家跑出来看个新鲜?’
那车夫笑道:‘公子肯定是外地来的,洛阳一年有两个观花节,四月牡丹节
和十月百花节。这四月牡丹节天下闻名,无须多说。这十月百花节只有本地人才
知道,说是观花,其实看人。每年十月,洛阳城里最富盛名的十二家妓院都要挑
出三个声色俱佳的名优来,吹拉弹唱,比试高下,选出花国状元。’
方学渐呵呵一笑,道:‘这倒有趣,这三十六个妓女聚在一起,难道还要选
出什么探花、榜眼、传胪不成?’
那车夫答道:‘这个自然,百花节要连开三日,今天下午已是最后半天,所
以观赏的游客也最多。只是这百花节近几年有些变味,因为选出来的几个头牌姑
娘往往被一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高价买去做妾,一些妓院为了博取厚利,往往
从全国各地采购一些美女回来参赛。唉,这一年一度的百花节,实际上已成了那
些权贵富人的猎艳盛会。’
方学渐不免有些心动,妓女聚会他没兴趣,全国各地的美女放在一起较量,
是个男人都想去瞧一瞧的,他看了初荷一眼,笑道:‘既然这百花节已是最后半
天,不妨也去见识一番,老哥可知道聚会的地点么?’
那车夫回头一笑,道:‘地方很好找,就在洛水河边的洛神园,我这就送两
位过去,只是要到园子里面就有些困难,门口有人把关,没有请柬,只能花钱进
去。’
洛河北岸的整条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道路两边布棚林立,摊点如云,提篮
挎筐的小贩声声吆喝,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艰难地沉浮。希望一睹百花节佳丽芳
容的洛阳市民像赶集一样,还在不住地朝这边蜂拥过来。
马车像蜗牛一样,远在两条街道外就开始缓慢爬行,让人担心天黑都到不了
目的地。方学渐气闷不过,付过钱钞,拉了初荷跳下马车,步行过去。在街角拐
弯处买了一篮子山核桃,顺便向老板娘问明白洛神园的准确方位。
街上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向西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
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耳中一片喧闹、嘈杂。初荷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
街上行走,既好奇又紧张,把方学渐的手掌抓得紧紧的。
好不容易走近洛神园门口,只见三十几个男女围在那里吵闹,气氛看上去有
些不妙,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把整条街道堵死了。方学渐此时力大无穷,没费
多少力气就挤了进去,只听一个身穿青绸长衫的年轻书生道:‘说好门票只收二
钱银子,为什么突然涨到了二两,这不是故意坑人么?’
七、八个男仆模样的壮汉守在门口,其中一人抱着胳膊,歪着脑袋,轻蔑地
道:‘里面地方有限,园主昨天吩咐了,今天的门票涨到二两,就是让那些没钱
却想假充斯文的酸狗爬开,免得弄脏了这块清韵高雅之地。’
那青衫书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个男仆颤声道:‘你…你骂谁是酸狗?’
那男仆眼睛一瞪,走上两步,伸出关节粗大的手指在书生的额头戳了几下,
道:‘老子说的酸狗就是你,干什么?不服气啊?不服气拿二两银子出来,老子
立马就放你进去。’
那青衫书生站在那里,身子如筛糠般的抖,面孔一阵红一阵白,口中吞吞吐
吐:‘我…我…’突然一矮身,低头钻入人群,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围观的百姓看见他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的可怜相,一齐哄然大笑起来,其中
笑得最开心的,自然属几个看管门户的男仆。
方学渐心中好笑,没钱也来赶这风流庙会,那不是吃饱了撑的?摇了摇头,
上去交了二两银子,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和初荷一道走进洛神园。
天井左边有个六角亭,上面竖着一块八尺高、四尺宽的古石碑,刻着三国诗
人曹子建的一篇《洛神赋》。洛神园整体布局自然和谐,园中景色简洁古朴,落
落大方,不以工巧取胜,力求山水相宜,宛如自然风景,也算独具匠心。
沿路都有奴仆站岗指引,两人穿过几处亭台水榭、假山怪石之后,隐约听到
后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颇为宛转悦耳。两人刚下了一座青石小桥,突然
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好声,把初荷红润的小脸蛋惊吓得雪白。
两人沿着一条游廊曲曲折折又行了百来步远,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七、八亩
大的空地赫然在目,两旁绿水环绕,前端是一间极大的平屋,好像武林世家的练
功房,平屋出来便是一方两亩大的练武场,地上铺满厚厚的青砖,其余的空地上
全是衰败的枯草。
练武场的前端临时搭建起一座五尺高、两丈方圆的花台,五色丝绸遮住了蓝
天,台上铺一层一寸厚的橘黄色波斯地毯,四根台柱子上缀满了锦绣、鲜花,顶
上的横幅用金色菊花围成四个大字:群芳争艳。
花台四周摆放着六十几套紫檀木嵌文石的加官椅子和香楠木马鞍式贵妃醉酒
榻,摆满果品、糕点、茶水,旁边还有丫鬟伺候。在座的男子全都看上去红光满
面、气度不凡,只怕洛阳城中绝大多数能排上字号的权贵、豪绅都在这里了。
桌椅四周则密麻麻地围着百多个衣衫华贵的老少男子,看样子不是腰缠万贯
的富商、土财主就是家境富裕的少年公子。这些人平时都是颐指气使惯的,到了
这里,却连说一句重话的都没一个,静静地站在那里观看。
台上笔直端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手抚琵琶,小口开合,咿咿呀呀的,
正在弹唱一支《春江花月夜》。远远望过去,抚弄琴弦的十指纤细秀美,好像南
方盛产的四季香葱,半张面孔被琵琶遮住,容貌怎样,看不太真切。
琵琶曲缓缓荡漾,音律宛转如意,歌声悠悠,缠绵悱恻,曲中风暖花香,令
人不饮自醉。一曲歌罢,众人又是一声震天响的喝彩。方学渐也随着大家热烈鼓
掌,大声叫起好来,他对音律一窍不通,瞪大了眼睛只等那女子起身的时候好看
清楚她的容貌。
后台走出一个极富态的中年妇人,浑身珠光宝气,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担心她
脸上的白粉会梭梭地往下掉。中年妇人对着台下微笑行礼,把那个弹琵琶的女子
从座位上拉起来,道:‘各位大爷、公子,宝珠姑娘我就不多介绍了,听雪楼的
清倌人,百分百的原装货,八百两起价,宝珠,不要害羞,让大家再看一眼。’
宝珠姑娘含羞移开琵琶,露出一张还算端正的面孔,小小的鼻子红红的嘴,
尖尖的下巴黑黑的眼,五官都比较精致,只是搭配在一起,看上去不够灵气,要
不是梳着时髦的发髻,穿着鲜亮的衣衫,还以为是个乡下姑娘。
台下静了片刻,竟无人出价。方学渐见是一个木美人,心中也是好生失望,
只听不远处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轻声说道:‘八百两,这也太黑了,我前天刚买
了个十四岁的丫头,比她秀气多了,才花了三百两银子。’
初荷见他一副失望的神情,从篮子里掏出一个山核桃,递到他手里,笑道:
‘看不到天下第一美女,吃颗核桃消消气。’
方学渐低下头来,‘啧’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轻声道:‘天下第一美女就
是你啊,在相公眼里,荷儿永远是最好看的。’右掌使劲,坚硬的核桃在‘洗髓
经’内功的逼迫之下,登时四分五裂。
初荷软软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心中喜不自胜,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
的娇媚可爱。她伸出纤纤玉手,从破碎的核桃壳中挑了两片喂他吃下。
那中年妇人等了片刻,见下面无人应声,脸上不免有些尴尬,强笑道:‘宝
珠姑娘原籍山西,原是个知书达礼的良家女子,因为战乱才被迫卖入青楼,她生
性温柔善良,心思细腻,正是当家理财的一把好手,各位大爷……’
‘好了,好了,宝珠姑娘的琵琶弹得不错,这里十个有八个知道,梅娘,把
她留在听雪楼不是好事一件吗?以后我们好多去捧她的场,好了,换人!’一个
坐在前排的男子打断了中年妇人的说话。
那男子看来很有权势,梅娘尴尬地笑笑,只得带着宝珠回去后台。
接下来上台的是怡红院的王紫烟、天仙楼的凤双双、风月坊的玉如意、相思
园的李香香,或妖艳、或纯情、或妩媚、或端庄,粉墨登场,各有拿手绝招,风
雅些的吹笛子吟诗歌,差点的就扭扭小屁股,跳一曲优美的舞蹈,最不济的便朗
诵一首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是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
是俗得不能再俗了。
纯情的凤双双和端庄的李香香和那个木美人宝珠姑娘的遭遇相似,被晾在一
旁无人问津,而性感妖艳的王紫烟和妩媚动人的玉如意倒有七、八个人竞价,分
别以二千三百两和一千九百两成交。
一篮子山核桃吃了大半,还没看到亮眼的美女,方学渐打哈欠、摇脑袋,有
些提不起精神。看那王紫烟、玉如意的样子,多半是喜欢招蜂引蝶的风流货色,
那两个冤大头买回家去,非平地起浪不可。
凤双双、李香香看上去虽然不怎么讨巧,只要花点心思调教一下,今后都是
入闺房、上厅堂的贤内助,且不用担心她们会轻易红杏出墙,可惜无人识货,这
也说明男人都比较短视。
李香香黯然地退下,众人嘻嘻哈哈,突然从后台传来‘咚’的一声琴音,在
一片嘈杂中显得那样的清脆明亮。众人心中不由一个激灵,连歪在椅子上的那些
官员、豪绅都不由地正了正身子,花台下登时静了下来。
寂静之中,只听又是‘叮咚’一声脆响,就如一汪清泉从高处直泻下来,落
入深深的幽潭,溅起无数细碎的晶珠,清泉滚下深潭,掀起一个个圆圆的涟漪,
涟漪相互交叠,最后变成波光一片,让人再也分不出头尾。
方学渐脑子一清,抬头望去,花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被缎子裹得严严实实
的女人,缎子是一大块原色的丝绸,柔软而光滑,紧紧地裹着她的四肢、面孔甚
至头皮。女子双臂撩天,玲珑凹凸的身子随着悠扬的乐曲,蛇一般轻轻扭动,蓦
地回头,众人只觉眼前一道闪电滚过,那匹缎子的外面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凤眼,
如两眼波光潋滟的泉水。
女子深蓝色的眸子深邃如海,明亮的光影在里面闪烁不定,犹如玄虚梦幻一
般,让你觉得她在看你,在注意你,人群中的唯一。
柔软的丝绸缎子贴在她的身上,将她纤细的腰,修长的腿,饱满的胸脯,表
露无遗。乐曲涌泉似地流淌出来,台上的女子动作轻柔而舒缓,柔若无骨的身子
旋转、跳跃、扭曲、翻转,不停地变幻出让人叹为观止的美妙姿势。
台下一片肃静,宾客们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数百只眼睛齐刷刷地跟着她的舞
姿游走。琴声婉转柔媚,彷彿柳条点点,吸啜湖面,清音化为涟漪,一圈圈地荡
漾开来,渐渐变低,突然又是‘叮咚’一声,清脆如薄冰碎裂,那女子突然膝盖
着地,整个身子仰倒在地。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清亮的琴声陡然激扬起来,热烈而奔放,犹如无数大珠
小珠一齐溅落,犹如漫山春花一夜盛开,又犹如闺房纱帐内的抵死缠绵。张狂激
越的琴声让人心跳加速,热血贲张,家国沉沦,江湖杀伐,世事无常,不如就这
样痛快淋漓地纵情欢歌。
台上的女子突然张开双臂,摇摆身子,单凭着腰力,慢慢地站了起来。单脚
独立,轻盈的身子如一只蝴蝶般飞旋飘舞,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停下来的时候,
女子腰上的丝绸已少了一块,露出了一截雪白晶莹的腹部和一个花苞似的美丽肚
脐。
接下去的表演几乎让台下的每一个男士疯狂,就那中间一段白得晃眼的纤细
腰肢,居然随着热血沸腾的琴声,扭出许多不可思议却又动人至极的舞姿。平坦
柔滑的肚皮快速而有技巧地摆动,如游鱼戏水,如飞鸟回翔,奇异得近乎虚幻。
这种疯狂的摆动彷彿拥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刺激男子敏感的神经,撩起男人
心底最原始的欲望,让他们对异性的渴求像烈火一样,从骨髓的深处熊熊地燃烧
起来,心痒难熬,无法抑制。花台下,粗重的喘息响成一片。
方学渐喉头发干,滚烫的血液在以惊人的速度汹涌奔腾,他只觉内心深处有
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憋得十分难受,彷彿他的身子如气球般在不停膨胀,他全
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好像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而这种力量若不能发泄在眼
前这个美人儿的胴体上,也许就要爆裂而死。
有这种感觉的人显然不只他一人,在场的男人几乎都像野兽一样呼呼喘气,
血红的眼睛好像着了魔似地盯在那段圣洁而狂浪的腰腹上。圆润的曲线纤细而丰
腴,女子妖艳的肌肤上缀满了珍珠一样的细汗,既有丝绸般的光滑,又有美玉般
的润泽。
琴声终于慢慢停歇,如晚风动竹,细雨点萍,余音荡出,悠悠飘散,似乎流
水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台上舞蹈的女子也轻轻地转了几个身,如一朵睡莲
般慢慢闭合,伏在地上。
台下沉寂了好一会儿,满场宾客竟是看得痴了,竟无一人喝彩。突然间海啸
般狂呼乱嚎起来,群情激昂,鼓掌如雷,口哨声不断。方学渐面孔涨得血红,心
情激动,像一头饿狼似的嗷嗷大叫。
梅娘满面春风地走上前台,身后跟着一个身姿袅娜的绿衫女子,容貌清丽文
雅,长发如云,身形苗条纤弱,衣带飘飘,似玉女凌波、仙子披霞,脸上的笑容
亲切而淡泊,让人捉摸不透。
方学渐怔怔地望着台上一脸笑意的绿衫女子,只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黝黑明
亮的眸子,灵光逼人。她没有过分轻慢的举止,甚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处子
一般,却周身无处不妖娆。
周围有人小声低语:‘原来醉香楼的柳轻烟也来了,怪不得能有这么动听的
琴声。’
‘其实我早就听出来了,这样通透婉转的琴声,整个洛阳除了柳轻烟,谁还
弹得出来?她来洛阳半年不到,尽管卖艺不卖身,还是把原来的四大美女比了下
去,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要来露一手,好增加知名度,只是那个跳舞的女
子是谁,我却一直没听说过。’
方学渐长长地吐出口气,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女子的妖娆不是来自面
容,也不是来自举止,而是来自眼神。有多少灵气在双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深
入灵魂的娇媚。
那个身裹缎子的女子已从地上爬起,站在梅娘的另一侧,亭亭玉立,婀娜生
姿。她突然解开裹住头脸的丝绸,刹那之间,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流下来,披在白
色丝绸包裹的肩上,如一朵朦胧的乌云。
乌云中间是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孔,细眉高鼻、杏眼桃腮,容光照人,光洁的
肌肤犹如凝脂。高挑挺拔的身材热力四射,不似中原女子修眉低首、含胸并膝的
含蓄美,看那个模样,有几分传说中的波斯美女。
台下无声地起了一阵骚动,不知哪一人第一个梦醒,首先鼓起掌来,而后人
人惟恐落后,争着鼓掌喝彩,很快掌声成片,呼声穿云,‘辟辟啪啪’地响了足
有一盏茶的工夫。
方学渐一声响亮的口哨出口,叫道:‘我出五千两买这位姑娘。’
登时引来台下众人的一片哄笑。初荷更是不满地瞪了他两眼,伸手在他的大
腿上掐了一记。
等场中静下来,梅娘微笑着介绍道:‘这位黛菲亚姑娘精湛的舞蹈大家已深
有体会,她是一个混血儿,父亲是波斯富商,母亲是汉族美人,她这次到中原是
寻根来的,机缘巧合,十天前她无意中认识了醉香楼的柳轻烟姑娘,两人一见如
故,结拜为异姓姐妹,发誓同甘共苦,生死相随。’
‘古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有“黛菲亚卖身赎姐妹”,也算是千古雅
唱,柳轻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商定,今天在座的那一位开价最高,她们两人就一
同嫁给他。开拍价是一万两银子,现在开始。’
黄河漕帮的老大龙四海虽然家中已有八房妻妾,并且只要他一声招呼,洛阳
城中任何院子里的姑娘都会心甘情愿地上门伺候,但他还是喜欢亲自带几个兄弟
上全城知名的几个院子逛逛,不为别的,就为院子里那种人来客往、软语娇声的
气氛。
三个月来,他突然绝迹其他妓院,成了醉香楼的上门常客,听歌喝茶吟诗却
不嫖不赌不骂,也算洛阳城里的一大奇闻,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龙大爷迷上了
醉香楼新来的一个叫柳轻烟的姑娘。
本来像醉香楼这种在洛阳城首屈一指的大院子,漂亮妞儿数不胜数,能让龙
大爷动容分身的着实不少,但像这位柳轻烟姑娘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生
得娇怯怯、柔弱弱,看着让人怦然心动的却寥寥无几。
何况她还不为钱财所动,真正的卖艺不卖身,这就在有‘销金窟’之称的勾
栏世界里显得十分独特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一朵卓尔不群
的白莲,天地苍茫,独一无二。
就因为这独一无二,一向对附庸风雅这玩意儿深恶痛绝的龙四海,扮起了斯
文。他甚至已在城西买下了一栋精致的庄院,打算金屋藏娇,把她娶来做自己的
第九房姨太太。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龙四海已经在柳轻烟的身上花费了四千多两银子,却连
她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没碰过。柳轻烟的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笑,身子还是那种让
人怜爱无比的娇弱,可是在她的眼里,龙四海这个洛阳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好像
和其他的嫖客一样,多给一个笑脸都没有。
正当他又气又恼,决定要稍稍地使点手段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百花节’来
了,显然这是一次绝佳的良机。免费腾出‘洛神园’做举办场地,撒帖子、搭台
子、拒游客,等的就是这一刻。
让他颇觉意外和开心的是,半路居然杀出一个‘程咬金’,这个叫黛菲亚的
绝色美人要陪着柳轻烟一起嫁人,那不是凭空掉下一只大元宝给自己么?春花秋
月,各擅其长,看着台上两个风姿完全不同的倾国佳丽,龙四海只觉一阵血气翻
腾,小弟弟已经在裤裆里不安分地弹跳欢跃了。
‘一万一千两!’龙四海猛地一个‘狮子回头’,凌厉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
样割过在场的每一个男人。他相信,在场的除了洛阳王、陈总兵,没人愿意和漕
帮的五千四百八十六条兄弟过不去。
‘一万五千两!’方学渐举起拳头,他不认识龙四海,更不知道他的厉害,
一下把开价拉高了四千两。这一举动立时引来了龙四海威胁的目光和初荷在他腰
上狠狠地一掐。
‘一万六千两!’龙四海举着拳头,一双老鹰一样的眼睛却盯在方学渐的脸
上。
‘二万两!’方学渐张嘴喊出了新的报价,右边的鞋子上同时添了一个老婆
的脚印。
‘二万一千两!’龙四海的眼睛开始发红,拳头握得格格直响。洛阳城三岁
的小孩都知道,龙四海的眼睛如果变红,一定有人要流血了。
‘二万二千两!’陈总兵终于张开了嘴巴,手握两万兵马的他自然不用看龙
四海的眼色。
‘二万五千两!’方学渐惨叫一声,初荷的脑袋猛地顶在他的肚子上。
女人的天性让她们对待比自己丑陋的同类比较宽容,对待比自己漂亮的同类
比较尖刻,一千万年不变的真理,哪怕这个女人单纯得就像一瓶蒸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