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公子[全]-12


  第十二章酒楼奇遇

一路仍然没遇上一个人,这情形,自然是大大的反常。意外的平静,反而使有一种阴沉、恐怖的感觉。进入月洞门,就是书房了,一片小小的花圃,三间精舍,在夜色之中,仍然一片阴沉死寂。石中英到了此时,心头也不禁渐渐泛起了忧虑。

蓝老前辈四人,明明进来了,他们会到那里去了呢?如果庄中没有人,他们早就该退出去了,怎会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他突然想到:“蓝老前辈他们,会不会中了贼党暗算?”一念及此,立即身形掠起,飞快的朝书房冲了进去。

左月娇看他忽然朝书房掠去,也立即纵身跟了过去。书房门,当然也没有关。石中英一下冲进书房,就已发觉不对。他目能夜视,目光一扫,已然看到书房中一片混乱。几碎椅裂,古瓷、茶盏,洒满了一地,显然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而且搏斗的相当激烈。但地上未见血迹,动手的人自然山没有一个负伤,那么人呢?

石中英不觉轻「啊」一声,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紫檀木的碎片,凝目细看,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果然是被剑锋绞碎的。”

左月娇跟在他身后问道;“大哥,你说什么?”他内功不及石中英,自无法看到书房中情形。石中英探手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的火筒「卡」的一声,亮起了一片火光。

左月娇这下看清楚了,忍不住道:“有人在这里动过手。”

石中英剑眉微蹙,说道,“而且战况相当激烈。”

左月娇道:“他们人呢?”

石中英把手中碎木片朝地上一丢,沉吟道:“以这里的情形来,对方剑法,也极高明,战况才会如此凌厉,那就证明此人不是祝伯伯,就是屈长贵……”

“哦。”左月娇口中轻哦了一声,并未追问。

石中英又道:“地上不见血渍,足见他并未受伤,这自然是蓝老前辈他们要活口。”

左月娇只是点头,等他说完,才道:“那么他们人呢?”

石中英道:“贼人自知不敌,觑隙逃走,蓝老前辈他们准是追下去了。”

左月娇道:“我们一直守在前面,怎么不见他们出去?”

石中英道:“也许贼人往后面去的,妹子在这里仔细搜搜,看看有没有潜伏的贼党,我到后面瞧瞧去。”说着,把手中火筒,递给了左月娇,转身往外就走。

左月娇接着火筒,口中急急叫道:“大哥。”

石中英已经掠出书房,回头笑道:“你怕什么?我去去就来,如果让屈长贵逃走,高掌门人三位,就取不到解药了。”话声未落,人已腾身掠上墙顶,一闪而逝。

左月娇心中虽然有些害怕,那只是黑夜里,阴沉沉的感到胆怯。她想想大哥说的也对,他门从君山马不停蹄的赶来,主要就是屈长贵一人。贼党之中假扮石盟主的老贼虽死,贼党井未全垮,如今知道内幕的,已经只有屈长贵一个。万一让他逃脱,不但贼党内情,无人知道,高翔生等三人心痴症的解药,也就落空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真石盟主的下落,山没人知道了,这就是石中英急着要赶去的原因。

她知道大哥轻功高出自己甚多,自己也跟不上他,自然不如留下来的好。她在这里,住过六七个年头,这里等于是她的家,纵然有些胆怯,也不会十分害怕。她手中执着火筒,左手扣了一把飞针,转身退出书房,心中暗暗想道:“自己既然回来了,总该去翠翎小筑瞧瞧,不知霓儿还在不在?”心念转动之际,已经跨出月洞门,穿行长廊,出了东院门。

这一路,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左月娇心中又禁不暗暗纳罕?那是说,屈长贵他们早已得到了消息,才会全数撤走,但这也不对,假如屈长贵早已得到消息,全撤走了,书房里怎么还会有搏斗呢?这条路,她平日走的最熟悉不过;但今晚穿行在花林之间,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那是因为一路行来,太静寂了。本来静寂的不闻入声,令人别有幽趣;但今晚的挣寂,主使人感到阴森死寂,提心吊胆。好像黑暗之中,正有鬼脸在身后探出头来,觑伺自己。身后当然不会真的有什么鬼魅,但左月娇的脚步,受到心理上的影响,不自觉的加快起来。

「翠翎小筑」,还是那样静静的立在半山腰里。千竿修重,因风摇曳,发出细细的清吟。到了,左月娇轻轻舒了口气,拾级走上石砌的平台,心里山有了安全感。这是她已经住了七年的家,自从搬到石家庄来,她就开始住在这座小楼上。

方才一路上,看到婆姿树影,心里都会泛起恐怖的幻想。这是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每一支绿简;她都亲手抚摸过,当然不会再觉得可怕。小楼上自然不会有灯,看来霓儿也不在了。如果这时她突然看到有灯,又会油生惊怖。人的心里就是这么奇怪,没有灯,觉得可怖,有灯,也同样会害怕。

她手上还执着千里火筒,火光足可照到一丈方圆,其实到了这里,就是没有火筒,她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到楼上去。左月娇轻盈的走过平台,推开朱红的小木门。楼下,是一间小客室,和一间精致的小书房。她现在并没有在楼下停留,就沿着雕刻精致的扶手,朝楼梯上走去。

心里还惦记着霓儿,她虽是屈长贵派来的人,但这些年来,她一直陪伴着自己,情同姐妹,已经成了自己的心腹,庄上有好些事情,还是她告诉自己的。如果霓儿在话,这时早就抢着迎出来了,只不知她如今被他们带到那里去了?她心头暗暗感到有些凄楚。

踏上楼梯,她已看到黄漆的楼板,依然光可鉴人,纤尘不染。光这一点,她已可断言,庄上的人,是今天才离开的,那么他们一定是事先得了消息。左月娇心里虽然想的很多,脚下井没停,不知不觉已经走近房门。房门只是虚掩着,她伸手拉开房门,掀帘而入。

房中陈设,也和自己在的时候一样,收拾的甚是整洁。只是床前绣帐低垂,梳妆台上的一面菱花镜也放下了绣花镜套。那是表示主人不在,怕被灰尘沾上了。左月娇这一回到自己房中,心中不觉起了一份淡淡的怅惘。走到中间一张圆桌,随手点起桌上座银任,拉开倚子,娇慵无力的坐了下来。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床上好像有人翻身的声音。

左月娇蓦然一惊,全身毛孔几乎根很直竖,倏地站起,叱道:“什么人?”因为已经点燃了银虹,火筒就放在桌上,右手迅快的按上剑柄,目光紧紧的注视着帐门。

床上传出一阵「啼索」细响,接着有人低低的打个呵欠,轻轻说道:“是小姐回来了么?”

左月娇手上已经渗出汗来,娇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丝帐启处,缓缓钻出一个人来,尖声笑道:“是我。”

左月娇骤然看到此人,一颗心不由的往下直沉,惊颤失声道:“会是你。”这人正是戚婆婆。

她依然一身黑布衣裙,黑布包头,一双变幻不定的眼睛;望着左月娇,诡异的笑道:“老身已经来了半天,看你还没来,就在小姐床上,睡了一觉,小姐终于来了。”

左月娇心中暗暗焦急,后悔自己不该一个人上楼来的,但到了此时,焦急也一无用处,她强自镇定,目光紧盯着对方问道:“你怎知我会来的?”

戚婆婆呷呷尖笑道:“你是我老婆子一手扶养大的,这点心思,我还会摸不透?你不回来则已,回来了自然要到楼上来看看。”

左月娇道:“你是在这里等我?”

戚婆婆点头道:“我自然要在这里等你,这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是特地来带你去的。”

左月娇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说道:“我不去。”

戚婆婆笑脸微沉,说道:“那怎么成?你是石盟主交给老身看管的,你若是不肯去,教老身如何交待?”

左月娇冷笑道:“戚婆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戚婆婆道:“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左月娇道:“方才是你说的,这里的人,已经全走光了。”

戚婆婆点头道:“不错。”

左月娇冷冷的道:“那我不妨告诉你,崆峒蓝掌门人,八卦门高掌门人,百步神拳邓老前辈,风云子道长,都已来了,你自己估量估量,是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戚婆婆呷尖笑道:“你还少说了一个人,小姐的情郎剑公子石中英也来了。”

左月娇粉靥不禁一红,娇急的道:“你胡说些什么?”

戚婆婆神秘一笑道:“我一点也不胡说,你们好的如漆如胶,连一刻也分不开,难道老婆子说的还是假的不成?”她不待左月娇开口,接着说道:“就因为你们好的难舍难分,小姐的身份就越来越重要了。”

左月娇道:“我有什么身份?”

戚婆婆道:“你本来是石盟主的义女,如今又成了石家的准媳妇儿,只有你,才能教你那个情郎上钩,所以小姐非随我走不可。”

左月娇一手按着剑柄,冷冷的说道:“你想带我走,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戚婆婆似笑非笑道:“我的小姐,你要我估挝估量,我老婆子早就估过过了,你说的这些人,能赶来救你么?”

左月娇道:“我只要大声一嚷,他们就会闻声赶来,我武功纵然不如你,但我叫上一两声的时间,总可以支撑得过去。”

戚婆婆阴笑道:“咱们不用动手,我让你先叫十声八声,看看有没有来?”

左月娇心头暗暗吃惊,看她说话的神气,似是充满了自信,莫非?这老婆婆纵然诡计多端,但蓝掌门人一行四人,都是一派之主,岂会上她的当?心念闪电一动,不觉冷哼一笑道:“你是不是不相信蓝掌门人他们都已来了?”她这是激将法,想套套戚婆婆的口风。

戚婆婆呷呷尖笑道:“我自然相信,蓝纯青这老东西居然套着面具,想冒充你干爹,要不是副教主和老婆子比他门先一脚赶到,真还中了他们的圈套。”

左月娇一颗心又紧了起来,问道,“副教主是谁?”

戚婆婆干笑道:“你天天叫着干爹,叫了几十年,连副教主是谁,都不知道?”

左月娇大吃一惊,问道:“你说是干爹?他……他不是已经……已经死了么?”

戚婆婆又是一阵大笑,道:“副教主真要是死了,咱们大伙子人,不就全折伙了么?”说到这里,幽灵般的跨上了两步,柔声道:“我的大小姐,现在你该全明白了,老婆子就是奉你干爹之命,前来接你的,你该跟我走了吧?”

左月娇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噤,喝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戚婆婆摇摇头道:“好吧,我老婆子不怕你会生了翅膀,你要问什么?只管问吧。”

左月娇道:“蓝掌门人他们人呢?”

戚婆婆尖笑道:“我还当你要问情郎的下落呢,蓝纯青这这个老东西?早就跟副教主走啦。”

左月娇道:“我不相信。”

戚婆婆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这几个老东西,都跟副教主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左月娇心中暗道:“就算蓝纯青等四人,都着了干爹的道,但听戚婆婆的口气,干爹已经走了,那么这里只留下戚婆婆一个人,自己纵然不是戚婆婆的对手,大哥找不到人,自然很快就会回来,自己最好和她拖延些时光,只要大哥赶来,就不怕她了。”

戚婆婆看她没有作声,忽然诡笑道:“大小姐,你在想什么?可是还想等你情郎来救你么?”这话口气不对。

左月娇心头不由「咚」的一跳,忍不住问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戚婆婆似笑非笑的道:“没有,老实说,副教主爱屋及乌,他知道大小姐爱上这小伙子,为了想成全你们这一时,并没有对他采取报复行动……”

她那双诡异多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尖笑道:“人家还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我看呀,丈人老头看女婿,也一样越看越中意,副教主八成是看中了干女婿,才会轻易放过了他。”

左月娇听说他们没对大哥下手,心头稍稍放宽了些,只是戚婆婆说太露骨了,姑娘家难免会脸红耳赤,她粉靥一片酡红,但又惦念着他,忍不住问道:“那么大哥人呢?”

戚婆婆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神秘之色,笑了笑道:“这个老婆子就不大清楚了,不过大小姐只管放心,他一定会回来。”口气微顿,接着笑道:“老婆子看得出来,只要咱们这位准姑爷肯加入咱们教里,副教主准会在教主面前,全力推举,不出几年,就可出人头地,爬上高枝,老婆子说不定将来还得仰仗姑爷,姑奶奶提拔呢?”

左月娇羞涩叱道:“你胡说什么?”

戚婆婆道:“这是实话,老婆子一点也不胡说,所以老婆子对你大小姐,也得卖点交情,这样吧,咱们要走之前,我老婆子让你门小俩口再见上一面,这样总够了吧?”

左月娇心中暗喜,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答应让我和她再见一面?”

戚婆婆尖笑道:“我老婆子几时说过的活,不算数?不过老婆子来接你是公事,我让你跟准姑爷见一面,是私事,公私呵得分开来办。”

左月娇道:“公私如何分法,反正我只要和大哥见上一面,答应跟你走就是了。”

戚婆婆道:“那可不成,咱们公归公,私归私,副教主交代的事,我老婆子要是办砸了,就得提着脑袋去交差。”

左月娇道:“那你要怎样?”

戚婆婆尖笑道:“咱门先离开这里,然后我会领你去看他的。”原来她说的只是美丽的谎言。

左月娇可不是三岁孩子,那会听不出来,脚下不觉连连后退,冷笑道:“戚婆婆,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跟你去的。”

戚婆婆忽然呷呷尖笑道:“小丫头,你应该知道,老婆子既然找到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从我手掌里溜走的。”

左月娇方才从见到戚婆婆起,一再往后退,这是她的房门,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当然不会朝墙角退的。这时眼看距离房门,已不过八尺来远。这机会,左月娇岂肯放过?猛地双足一点,纵身朝门外飞去,只要点了足,就是一个普遍没练过武功的人,也跳得起来了。

左月娇自然跃起来了,但她没有掠出一步,就「砰」然了掉下去,一跤跌坐在地上。戚婆婆眼睛的变幻,更见诡异,她响起一阵像夜泉般的尖笑,也格外刺耳,说道:“大小姐,老婆子没说错吧?只要是老婆子找上的人,绝不会再让她从手掌缝里溜走的。”她已经随着话声,一步一步的朝左尺娇走来。

左月娇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左手,明明握着一把飞针,在一丈五尺以内,例无虚发,但此刻竟然连五个手指,都已不听使唤。右手还紧紧的握着剑柄;但此刻除了从掌心会渗出冷汛来,已经连抽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已经完全绝望,索性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戚婆婆话声说得更柔,更和蔼,像催眠般在她身边说着:“乖孩子,戚婆婆从小就最疼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会让你和他见上一面的。”



石中英离开书房,就长身纵上墙头,再一点足,身如飞隼,凌空扑上屋棺,凝足目力,朝四面打过了一阵。只觉整座石家庄院,一片黝黑,沉寂如死。这一景象,已显示庄上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了。石中英只是暗暗感到奇怪,庄中既然一个人也没有,书房里何来打斗迹象?既有打斗迹象,何以会连蓝老前辈四人都不见了?

他施展「天龙驭风身法」,一连越过三进屋字,掠出后院,依然不闻一点人声,堪堪飘落墙头,就看到右侧大树上,画着一个白粉的记号。石中英目能夜视,自然看的清楚,这记号正是蓝老前辈几人在离开龙门帮时,约定的指路标记,除了自己一行人,就没有人知道。指路标记突然在此发现,可见蓝老前辈等人果然从此山追下去了。

这条山径,名中山径,实则是青石板铺成的道路,绕过庄院小山,一路婉蜒向北,足有三里来长,两边山坡间,遍植果林。这是石中英小的时候,也时常跟阿荣伯到后山来玩,他记得那时只是一条黄泥碎石的小径,并没有这么平整的石板路,这老贼鹊巢鸠占,居然大兴土木,连荒僻的后山,都铺上了这样宽阔的石板路。

他奔行极快,三里路程,自然转眼就到,石板路尽,就是两山夹峙的谷口了。石中英奔近谷口,就看至右首一处石壁上,也留了一个白的记号,箭头指向西方。石中英自然知道,出谷西行,就是北山脉,人烟稀少,山岭连绵,一直西接大别山脉。

敢情贼人猜想前可能有人埋伏,才从后山逃走。其实前面有一个十里长的石门,石门山只有一条出潞,自然不如后山的广了。蓝老前辈等人,既已追了下去,自己也快走才行,他脚下突然加紧,朝谷外奔去。

那知刚一奔出谷口,就看到一个人附在山坡草丛间,一动也不动,石中英看到他后形,心头募然一惊,暗道:“会是穿云镖沈长吉。”心念方动,人已迅如飘风,一下掠到那人身边,伸手把他翻过身来,那不是沈长吉,还有谁来。他双目突出、口角、鼻孔,俱有鲜血流出,显然是被人用重手法击中后心,口喷狂血而死,业已气绝多时。

石中英暗暗叹息一声,他是和自己一行人一起赶来的,只是他的任务,是扼守后山出路,防贼人由后山逃路,不想竟中贼人毒手。当下抽出长剑,在山坡间挖了一个坑,把这位无名英雄放入坑中,然后覆上了泥土,口中喃喃说道:“老兄安息吧,你的血仇,石某会给你报的。”说完,就长身掠起,朝西奔去。

一路之上,果然不时见到白粉的指标暗记,走的尽是荒凉小径,飞掠于危崖乱石之间。他展施「天龙驭风身法」,矫若游龙,一旧气奔行二十八里,依然不见几人的踪影。心中不禁暗暗起疑,停下脚步,忖道:“贼党明知后面有人紧追不舍,急于脱身,就不专拣这等险峻难行的路走,莫非他们是诱敌之计?”

想到「诱敌之计」,不觉心中又是一动,暗想:“如果是诱敌深入,那么贼党在这山区之中,莫非另有巢穴不成?”他往前走了十几步路,但见一株巨松之下,果然又有一个白粉标记,指示的方向,是朝北而去。

石中英依着指标,又奔行了十几里,翻过两座峰岭,眼看峰峦连绵,夜雾迷离。入山已深,不但未曾追上蓝纯青一行人,这一路上,甚至连一点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发现过,到了这里,已经再也找不到白粉的指路标记。石中英望着黑蒙蒙的山势,暗暗皱了下眉,心想:“像这样的深山崇岭,就算清指路标记,也极易迷路,偌大山区,自己又到那里找他们去吧?”

“啊。”石中英忽然想起过去这些年来,每一位师父,都一样告诫自己,江湖上人心险恶,诡橘多诈,遇事务必冷静,切忌盲从。白粉标记忽然中断,若非贼党诱敌之计,那么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不好,妹子一个人留在庄上,莫要出了岔子。

一念及此,心头登时大急,双脚一顿,急匆匆循着原路,奔掠而去,差幸他从小接受九位名师的严格训练,除了武功之外,就是各种应变常识。方才一路行来,每一留有记号之处,他都看了特别仔细,因此,这时循原路退出,虽在深山黑夜,凭看来时的记忆,还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但饶是如此,石中英还是费了不少气力,才从四顾荒凉的山峻岭间,重又回到了石家庄。石家庄当然还是黑黝黝的不见一点灯光,不闻一丝人声。石中英身如飘风,从后掠墙而上,一路翻房越脊,直奔书房,急匆匆飞身落地,连掀帘都来不及,口中叫了声:“妹子。”冲进书房,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和方才一样,并没有人动过,只是不见左月娇。

“果然不见了。”石中英心头一急,返身退出书房,提高声音,又叫了声:“妹子。”当然没有人应他。

“难道真的被贼党掳去了?”双足一顿,飞身上屋,四周还是一样的沉寂,他略为住足,心中暗自盘算:“妹子会不会回到「翠翎小筑」去了?”一念及此,立即长身纵起;朝东掠去,奔出东院门,好到翠翎小筑。

修竹丛中,一角小楼,还是那样幽狰。石中英无暇多想,匆匆越过平台,老远就看到朱红小门敞开着没有关,心中不禁一喜,忖道:“妹子果然回来了。”急步奔入,仰首叫了声:“妹子………楼上一片沉寂,没人答应。

石中英登上楼梯奔到左月娇的房门口,一手掀帘而入。房里并没有人,但他目光一掠,就看到中间小圆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火筒,那火筒正是自己在临行时交给左月娇的。由此已可证明,她己回来过了。那么她人呢?石家庄院,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何以蓝老前辈一行以及妹子,会离奇失踪了呢?他想到方才一路上留的白粉记号。

这是自己一行人在离开龙门帮时,约走的联络记号,除了自己几人,不可能有外人知道。那么,自己这几个人中,莫非有了内奸。事先已把消息泄了出去,贼党才会设下陷饼,张网以待,他心头逐渐沉重起来。如今一起从龙门帮出发的七个人,除了沈长吉已死,蓝老前辈和妹子等五人离奇失踪,生死未卜。眼前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救人的责任,全落在自己身上。

这样茫无头绪的事儿,又到那里去找呢?他缓缓走近圆桌边上,伸手取起火筒,看到桌上还有一盏油灯,心中忽然想道:“是了,妹子一定在回到房中之后,才把油灯,把火筒放在桌上的。”

“照说,她点起油灯之后,应该把火筒收起来才对,她没收火筒,就放在桌上,那是说在她刚刚点起油灯之际,就发现了什么,来不及再把火筒收入怀里了。妹子左手掌心,握着一把飞针,火筒应该执在右手,她连收起火筒都来不及了,那准是急于拔剑了。”

“莫非贼人就躲在房中?那么这里应该有打斗的痕迹了。”石中英随手打亮火筒,点起油灯,仔细朝四周察看了一下。这下,果然不出他意料之外。他在床前不远的地上,发现了十数支软钢制的花须针,一就认出那是左月娇的。

接着,他又在房门口墙角下,发现了一支缠着布片的竹箭,箭长不过五寸,钢链上还带着一丝血渍。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布片了,石中英一眼就认出那是从左月娇新穿的衣衫上撕下来的。竹箭,不是左月娇的暗器,那自然是贼人的暗器无疑。

既是贼人的晴器,箭欲上留有血渍,那自然是妹子负了伤,由此可以证明妹子在负伤之后,才被贼人掳去的。就算妹子中了箭,她拔出箭来,也不会撕下一条布片,更不会把布片缠在箭上。这只有一个解释,是她故意留下的。

她怕自己忽略过去,才撕下身上布条,缠在箭上,好使自己特别注意。那么这支竹箭,定然和贼党有着什么关连了,想到这里,不觉凝目瞧去。箭干比竹筷略细,色呈青绿,上端刻着一个相貌狰狞,青面撩牙的鬼脸,刻划极为精细。

这自然是使箭的人的记号了,但石中英总究没有在江湖上走动,不知这人是谁?一时不禁暗暗皱了下眉,仰首说道:“五个人的下落,一个人的血仇,看来全在这支箭上了。”

他怀着一颗沉重的心,退出「翠翎小筑」,越过平台,穿行竹径之际。突然一滴冰凉的水,落在他的颈子里。石中英不经意的用手一揩,竟然有些粘腻腻的,不像是水,不觉低头朝手上瞧去。这一瞧,石中英心头大惊。那是鲜血,四个指头上,都是血。

石中英抬起头,凝目朝上望去,竹枝上好像挂着一件东西。他飞身直掠而上,探手抓住了竹枝上的那件东西。那东西入手冰凉,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手腕。被利器削断的一只人手,用草绳缚着,挂在竹枝之上。只要从这只手上纤细修长的手指,和光润细腻的皮肤,一望而知是女人的手,而且还是年轻少女的手。

石中英一颗心直往下沉,喃喃的道:“这手,难道会是妹子的?”这自然极有可能。妹子叛离了贼党,江湖上,对叛离的人,所采取的手段,都是十分严厉而残酷的。

“只要她不死,我一定会把她救出来的。”



离石家庄三里外的狮子山脚下,是附近几里路方圆的唯一市集。一条石板路的街道,足有一里来长,两边是矮平房的店铺,当然也有几家是二层楼的店面。他们都是从石家庄搬过来的,因此大家还是叫它「石家大街」。这条街,因为北通含山,西接巢县,离两处县城都不太远,虽非交通要道,但往来的行商,可也不少少。

这时已是辰牌时光,街上已有不少骡马行人,此往彼来,店铺门前,也有不少小贩,沿街叫卖。街尾有一家面馆,专卖面点酒菜。掌柜的大家都叫他老张,两夫妻年过半百,在石家大街,卖了几十年的面,如今头发都白了。

本来他门只是一个面摊子,自从「石家大街」搬到狮子山下来,他们才有这片面馆,于是也兼卖酒菜。老张两夫妻勤勤俭俭,同样一碗五文钱的面,就比别地方多上一半,因此,从早到晚,生意着实不错。这时他们店里七八张桌子,已经有五张桌上,坐了客人,有的已经在吃了,有的还在等面下锅。

左月娇和戚婆婆,就坐在靠墙角的一张桌上。左月娇已经换了一身花布衣裤,长长的秀发,也梳了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分从肩头垂到胸前,看去活像一个乡下姑娘。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易了容,瘦削脸上,皮肤又粗又黑。

戚婆婆也换了一张面孔,扁脸、塌鼻,还有几颗麻子。她是拍花党的老祖宗,自然会易容术。左月娇只是垂着头,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乡下姑娘嘛,敢情从没上过面馆,自然有些怯生。但有谁知道她身上几处主要穴道,全被制住了,而且还点了「哑穴」,既不能挣动,连话也说不出口。她们坐在角落里,任何人只要瞥上一眼,都会当作祖孙两个,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她们。

左月娇虽然垂着头,但她一双眼睛,不住朝门口打量。这是戚婆婆答应过她的,让她和大哥见上一面的,她等的当然是石中英。她当然盼望石中英来救她,但她想到戚婆婆如何知道大哥准会到这里来?莫非他们想以自己为饵,引大哥上钩?这又是一个陷阶?她又巴望大哥不要来。她内心充满了矛盾,已经不想再等下去,尤其是身上多处穴道受制,这种罪更是受不了。

这时候只见店门口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这人一身文士装束,身穿一袭青衫,生得长身玉立,貌州清俊,看去不过三十来岁,气度雍容,潇洒出俗。左月娇骤睹此人,不觉心头一动,暗暗忖道:“他莫非就是大哥?”石中英精擅易容,自然可能易了容前来,尤其这人举止滞洒,风度脱俗,这是普通人所没有的。

青衫文士走进店铺,就在门口一张桌上坐下。掌柜的老张赶忙迎了过去,陪笑道:“客官要吃些什么?”

青衫文士抬目道:“你给我来一壶花雕,切一盘卤牛肉就好。”一清早就要喝酒。

左月娇暗问忖道:“看来他不是大哥了。”石中英不大会喝酒,尤其昨晚发生了大事故,当然更没有心情喝酒了。

老张陪着笑道:“客官原谅,卤牛肉还没有烧烂呢。”

青衫文士笑了笑道:“没关系,只要不生就可以了,快去给我切一盘来。”老张连声说「是」,匆匆退了下去。不多一会,就端着一盘还没烧烂的卤牛肉,和一壶花雕送来。

青衫文士斟了一杯酒,缓缓喝了一口,点头道:“酒还不错。”

老张陪笑道:“客官还要些什么?”他开的是面馆,这是问青衫文士要不要一碗面?

青衫文士清朗的笑道:“有酒就好了。”

左月娇暗暗哼道:“看来倒蛮斯文的,原来是个酒鬼。”

突听耳边有人细声说道:“小姑娘,你可是被七花娘点了穴道?”左月娇听不觉一怔,不知这说话的是谁?急忙抬目朝那青衫文士看去。只见青衫文士正好喝了口酒,举筷夹起一片还没烧烂的牛肉,放入口中,慢慢的咀嚼。

左月娇心中暗暗纳罕,忖道:“难道不是他?”

只听耳边又响起那人声音,说道:“小姑娘,你别东张西望,老夫问你,你想不想自己解开穴道?哦,你不用点头,要是愿意的话,就用眼睛霎一霎就好好。”

左月娇心中暗道:“自己准遇上了一位武林中的老前辈。”自解穴道,她如何不愿意?老实说,左月娇武功并不差,普遍点穴她自己也会冲得开,只是戚婆婆手法促狭,点了她全身几处主穴,使气机无法凝聚运行。这时听了这人的活,心中虽是疑信参半,但还是依言抬心头来,睁大眼睛,霎了几霎。

她看到那青衫文士嘴里还有嚼着牛肉,左月娇耳边却及时响起那人的声音说道:“很好,你仔细听着,等到日值午时,哦,这一点,特别重要,必须正午才能施行,施行此法,不论在什么地方,也不拘形式,只要把眼睛闭上就好。”

左月娇心想:“那有这般容易的事?”只听那声音接着说道:“在施行解穴之前,心中默想老夫传你此法,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必须有坚强的信心。”

只听青衫文士清朗的声音叫道:“掌柜的添酒。”

那声音依然在耳边说道:“有了信心,就一心一意的想着,记住现在就是行动诀要了,心中排除杂念,开始想着,由地底升起一团地火,凝结成珠,由你左足「阴经」、「井穴」,进入体内,产生一股热汽,热气随珠而生,愈来愈盛,循经直上,所过之处,均感的热无比,再循手上「阴经」,接连「阳经」,循经内行,再循足部下行,至足趾尽头「井穴」为滩,然后再从右足「阴经」练起,循「阳经」而下,自行还入关窍,不须一盏热茶工夫,周身受制穴道自解。”

左月娇黑默的记在心里,但总究还有一点怀疑:“这样就能解穴了么?”她心中想着,不觉又抬眼朝那张桌上看去。

只听那声音又道:“哦,你武功也许不是七花娘的对手,解了穴道,仍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好吧,老夫再传你几句辙儿,只要不遇上几个老一辈的高手,大概目前在江湖上行走的所谓一流高手,只要听到老夫这几句辙儿,就会很快的退走了。”

左月娇听的更是奇怪,心想:“这人好大的口气,不知是几句什么辙儿?”

只听那声音又道:“记住,你要念这几句辙儿之前,必须正身向南,左手中指指天,口中念道:「天火烧太阳,地火烧无岳,我兼三昧火……」这时候,中指就随着缓缓指向你的敌人,不论他有多高的武功,就会仓惶逃走了。”左月娇自然不会相信,就凭这三句话,真要能唬得一流高手,还要练什么武功?

就在此时,她看到店门口又匆匆的走进一个人来。左月娇差点大叫出来:“他真的来了。”只可惜她叫不出声来,来人正是石中英。他本来清俊的脸上,显得焦急而憔悴,双目之中,也有了红丝。

他当然看到了戚婆婆和左月娇,但戚婆婆和左月娇的脸上都易了容,他只要仔细的看,当然可以看得出来,但他只从他们身上掠过,并没有细看,他当然不好直勾勾的看人家的黄花闺女。他已经在石家庄院和附近十数里之内,每一片树林都搜索遍了,整整搜索了半个晚上。

最后是在数里外又发现了白粉记号,一路把他引来的,最后一个记号,就在面馆墙脚下,那是约定在面馆里会面的记号。虽然他对白粉记号,早已发生了疑问,但他还是来了。不论是真是假,是敌是友,这是唯一的线索。

石中英刚一坐下,老张就巴结的倒了一盅茶送上,放好筷子,就陪笑问道:“客官要些什么?”

石中英随口道:“肉丝面。”老张连连应「是」,一面转身。

戚婆婆颤巍巍的回过头来,叫道:“掌柜,我们的面,怎么还没来?”

老张身躯陡然一震,口中哦了一声,连忙躬着身道:“就来,就来,面刚下锅。”

贼婆婆道:“我要素面,多加些麻油,听到了吧?”

老张连连陪笑道:“小老儿记得,记得。”他转过身去,连脸都发白了,三脚两步,朝厨房奔去。

戚婆婆恰在此时,耳边听到一个极细的声音说道:“七花娘,你又在害人了?”

戚婆婆听的大吃一惊,急忙举目四处打量,看来看去,几张桌上,只有喝酒的青衫文士最惹眼但他正在喝酒吃茶,又有些不像是他,心中不禁暗暗起了狐疑。左月娇没想到石中英真的会到面馆里来,她虽然不知道这是戚婆婆安排的,但她想得到,戚婆婆早就知道大哥会来,其中必有诡计。因此她又不禁替大哥耽心,不知道这里会出什么事?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她一双眼睛,却一直看着石中英。

她看到大哥进来,并没看她,就已想到戚婆婆一定在自己脸上易了容。她希望石中英只要多看她一眼,就会认出她来,可是石中英却再也没有看她一眼。那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的乡下姑娘,就是左月娇。当然,接照情理,左月娇既被贼党掳去,决不会在面馆坐着的。他最注意的只是一个人,那就是对面桌上的青衫文士。

他直觉的感到此人非寻常人物,尤其在此时此地,也只有他,最令人值得注意。青衫文士只是自顾自喝酒,连看也没看石中英一眼。他桌上,已经放着三个空壶,一壶如果装一斤酒的活,他至少已经喝了三斤。老张慌慌张张的奔向厨房,喘息着朝他老伴张大娘道:“老伴,那人已经来了。”

张大娘道:“你看怎么办好?”

老张颤声道:“我已经没了主张,咱们要是不照她吩咐做。只怕她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没看到她随手指了指,咱们一笼子鸡,就全瘟了?再说那人是害死石庄主的凶手,石庄主对咱们恩重如山,咱门怎么也报答不尽……”

张大娘道:“我看那就照她吩咐行事的好。”

老张问道:“你面下好了么?”

张大娘道:“这里已经下好了三碗,你端出去吧。”

老张点点头,探首朝外望了望,然后神色紧张的从袖斗中,取出一个小小纸包,双手颤抖着,打开纸包,把一小撮淡黄粉未,撒在一碗下好的面汤之中,用筷拌了拌,再盖上肉丝,和另外两碗面一起端了出去。他先把两碗素面,送到戚婆婆的桌上,然后又把肉丝面达到石中英的面前。

石中英当然不疑有他,取起筷子,慢慢的吃起来。这时那青衫文士又在叫着添酒,这人真是海量,一清早已经喝了四壶酒了,老张巴巴结结又端着一壶酒走出。

戚婆婆叫道:“喂,掌柜的,你面里没有盐巴。”

老张陪笑道:“这怎么会呢?小老儿……”

戚婆婆道:“别咯唆了,快去拿盐巴来。”

老张连声答应,果然转身回进厨房,用汤匙装着盐巴,送到戚婆婆面前,说道:“真对不起,也许是老伴忙中有错,你老多多包涵。”他左手还执着一壶酒,连连陪着不是。

戚婆婆在他说话之时,右手指甲,朝酒壶中轻轻弹了一下。反正店堂里,吃酒的只有一个,就是青衫文士。她手脚何等快速,老张就站她面前,都一无所觉。但就在此时,戚婆婆义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细声说道:“还得多放一些,少了没有力量。”戚婆婆听的大吃一惊,脸色剧变,急忙抬目看去。

青衫文士正在仰起脸虽完了杯中的酒,胡乱夹了块牛肉,塞入了口中,一面叫道:“店家,添酒。”他敢情已有六七酒意,连活声都有些大了舌头。老张赶忙就了一声,把手中一壶酒送了过去。

戚婆婆止不住心头暗暗泛凝,忖道:“看来方才说话的并不是他,当然也不会是石中英,这小子要是认出了我老婆子,认出了小丫头,还不早就跳了起来,那么这间店堂里,一共只有十儿个人,还会是谁呢?”

石中英一晚没睡,还在山林间搜索了一个晚上,体力消耗极多,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戚婆婆暗暗觉得奇怪,她早晨交给老张放在石中英面汤里的,是拍花党最厉害的迷药——「迷魂散」。普遍人只要闻上少许,就会昏迷不醒,自己交给老张的一个小纸包,至少可以迷倒五六个人的份量。照说应该入口就倒才对,他连汤带面,一起喝了下去,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有,就是那个青衫文士,自己在酒壶里,下的也是「迷魂散」。照说「迷魂散」下在酒里,发作的更快。如今他这壶酒也快喝完了,也没有昏倒。难道是自己的「迷魂散」失去了效用?这简直不可能的啊。

青衫文士已经站起来了,他探手入怀,掏出一锭碎银,放到桌上,飘然往店外行去。他喝了五壶花雕,已有七八分酒意,走起路来,当然有些飘飘然了。石中英看他走了,也赶紧跟着站起,同样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匆勿踉了出去。他急忙跟踪青衫文士,当然没有再向左月娇看上一眼。左月娇完全绝望了,那声音说得没错,只有自己才能救得自己。

戚婆婆眼看着两个喝下「迷魂散」的人,居然行若无事,扬长离去,心头深感骇异。这两人如果发觉是自己下的毒,这还了得?她额上禁不住泌出了冷汗,匆匆吃完素面,就抹抹嘴,低笑道:“孩子,你不吃么?吃不下,那就走吧。”左月娇当然吃不下,她连张口说话,都说不出来,如何能吃东西?

戚婆婆朝老张招招手,叫道:“掌柜,一共多少?”

老张陪着笑道:“你老不用客气,小老儿这片店,都是庄上的,你老是庄上的人,还算什么?有空多来照顾,小老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戚婆婆最贪小便宜,听说吃了面不用付钱,不觉裂嘴一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一面伸手在左月娇腿上轻轻捏了两把,替她解开足部受制的穴道,接着笑道:“我这小孙女有病,还得找大夫去。”一面柔声朝左月娇道:“孩子,奶奶扶着你走吧。”说罢,才扶着左月娇朝门外走去。老张送走这位瘟神,心头暗暗松了口气,总算他店里没出事儿。

戚婆婆扶着左月娇走出面馆,长街尽头,一棵大树下,停着一辆独轮车,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坐在树阴下,正在歇息。戚婆婆没有说话,那庄稼汉已经站起身来,两手把稳了独轮车。戚婆婆双手抱起左月娇,把她放到车辆左边,自己也跟着坐在右边。

她没说去那里,庄稼汉也没问,就推着轮子朝山径上行去。左月娇不知道戚婆婆要把自己送到那里去?反正落到他们手里,不用说也是押她去她们巢穴无疑。难道他们在附近还另有巢穴不成?她暗暗希望他门巢穴,不要离这里太近。因为距离近了,很快就会赶到,只要进了他们巢穴,纵然解开穴道,也很难逃得出来。

她抬眼望望太阳,这时差不多已快是已未午初,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正午了。她心中开始感到有些紧张,只要照那声说的运气方式,真能解开穴道,那么他说的那三句辙儿,大概也不会假的了。不过左月娇还存着怀疑,自己练了十多年内功,都无法解开受制的穴道,那人说的方法,只不过是心里想着什么是地火凝成珠,循行经络,那会有效?

推车的庄稼汉,两臂腕力惊人,他先前还和一般推车的一样,独轮辗动,毗输的走的,但一进山问小径,山路崎岖,高低不平,他却推的越来越快,脚步如飞。左月娇坐在车上,但觉两耳生风,身子不住的摇晃,两边山林,就像流水般,往身后倒流过去。

片刻功夫,已经差不多了二三十里路程,如今四面重山叠岭,山势愈儿荒凉。左月娇暗暗估计,他从「石家大街」,一路朝西,这里已该是北峡山脉之中。距离正午,已经越来越近,左月娇闭着眼睛,依照那声说的方”法,默默想着:“现在只有我自己才能解穴道,我有紧定的信心,解开穴道……”

有了坚定的自信,然后就集中念头,一心一意的内视「关窍」,想着地火上升,凝结成珠,由左脚「井穴」进入体内。说也奇怪,她这想着,想着,果然觉得「井穴」起点,产生了一股热气,循肿而上,心中不禁大喜,更不敢怠慢,全心全意的导着热气上行,由「阴经」注转入「阳经」,再循经而个,回到终点,一团热气,自行还入「关窍」,就消逝无形。

做完左足,接着再做右足。当做完右足,尽中想着的火珠,已在她身上,循行了两圈,但觉热气经过之处,全身经络感到舒畅无比!心中感到不胜惊奇,只不知受制穴道,是否已经解开?当下双手轻轻一动,果然舒展自如,几处主要穴道,竟在不知不觉中悉数解开,再试着仰了下脚,脚下受制穴道,也己全解。这一下,真使她喜出望外,略微调息,忽然扭过头去,说道:“戚婆婆,我不去啦,再见。”一跃跳下了独轮车。

事起突然,戚婆婆不觉一楞。在这一瞬间,那推车奔行的庄稼汉已然双臂运力,陡然刹任了独轮。戚婆婆身手俐落,跟着纵身飞起,口中呷呷尖笑谊:“小丫头,真有你的,老身点了你九处穴道,你居然还能自解穴道,看来你翅膀真的硬了。”

左月娇已经飞射出去四五丈外,冷冷的道:“你点我九处大穴,这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告诉你,就是我三十六处大穴全闭住了,我也不在乎。”她口中说道,双手朝身上一阵掏摸。

糟糕,自己一柄随身长剑,和软钢花须针,全被戚婆婆搜去了,如今手无寸铁。戚婆婆看她双手在身上乱摸,不觉尖声笑道:“小丫头,你还想和老身动兵刃?告诉你,你身上一些破铜烂铁。早被老婆子全搜出来了,你还是乖乖的随我回去的好。”

左月娇哼道:“我不去。”

戚婆婆缓缓朝她走来,面色阴沉的道:“老婆婆说过,我找到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从我手缝里溜的,昨晚你左手握着一把飞针,右手还有一柄剑,在老婆子面前都一无用处,今天空着双手,还能和老婆子倔强么?”她说着每一句话,脚下也跟着缓缓跨上,逊近过来。

左月娇心头感到十分紧张,大声道:“戚婆婆,你不要逼我,我不会跟你回去的。”随着她的逼近,双脚缓缓后退。

戚婆婆尖笑道:“那怎么成?我不是告诉过你,老婆子是奉副教主之命,来接你的,好好跟我回去,这是最好的机会,真要触怒了副教主,任你逃走天涯海角,老婆子好话说尽,你还不听,那就成了叛教,叛教这罪名,可不好受。”

左月娇道:“我不是你们教里的人,按不上叛教这两个字。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

戚婆婆脸色一沉,冷笑道:“小丫头,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婆干好话说尽,你还不听,那是真要和老婆子动手不成?”说着双手作势,又朝前巡近了两步。

左月娇也横了心,突然站注,柳眉一挑,娇叱道:“站住,戚婆婆,你认为我真的怕你了么?”

戚婆婆呷呷尖笑道:“小丫头,在我老婆子面前,你还敢反抗不成?”

左月娇道:“七花娘,老实告诉你,我不过是看在从小由你扶养长大的份上,才不和你计较,其实你从小把我用拍花术拍来,虽然扶养了我,那是为了扶养长大了可以卖钱,我根本不用感谢你,你把我卖给了义父,我们之间,早就恩尽义绝,你若是还想掳我回去邀功,我劝你休要妄想。”

戚婆婆听的不觉一呆,三角眼隐露凶光,怒笑道:“反了,小丫头,你骂得好,老婆子倒要看看你恩尽义绝,又能对我怎样?”

左月娇凛然道:“七花娘,只要你再敢近一步,莫怪找出手无情。”

戚婆婆想不出左月娇突然口气强硬,是不是已有帮手赶来了?她怕的是石中英,和在面馆里以「传音入密」说话的那人。她是老狐狸了,没弄清楚虚实,一时间,倒真的不敢再汹过去,就在脚下一缓之际,目光迅快的朝四周一惊,空山寂寂,这一带,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岩石,根本藏不注入。

心中暗暗骂了声:“好个丫头,居然给我来这一套。”口中不觉呷呷笑道:“小丫头,你有多少斤两?老婆子还不清楚么?唬人的话,老婆子可听的多了。”随着话声,双手箕张当胸,又举步逼来。

左月娇不觉又后退了几步,娇声喝道:“七花娘这是你自己逼我出手的了。”

戚婆婆看出虚实,那会理她?尖声道:“很好,小丫头,你有什么就只管出手,老婆子可以让三招……”她随着话声,去逼上了三步。

左月娇这回居然并没后退,两人在这一阵工夫,已由三丈距离,逐渐拉到近一丈四五。戚婆婆当然不会因左月娇停下而停步,她仍然在一步步的往前迈去。左月娇已经正身凝立,左手缓缓抬起,中指直竖指天。戚婆婆已经逊近之时,一双三角眼,一霎不霎的注定在左月娇身上,左月娇的怪异动作,她自然看的很清楚,正因她动作怪异,倒使得久年成精的戚婆婆不由不起戒心。

就在此时,突听左月娇朗声道:“天火烧太阳,地火烧五岳,我兼三昧火……”就这句话,骤然钻进戚婆婆的耳朵,立时如遭雷诬。

刹那之间,脸色如土,没待左月娇再念下去,本来缓缓逼进的人,突然行动如电,一下倒掠出去两丈来远!只见她目露惊疑,色厉内荏,尖声道:“火龙功,小丫头,你几时练成了「火龙功」?”「火龙功」这名称,左月娇从未听人说过,但她心思灵巧,看出戚婆婆仓惶后掠,脸上犹有余悸的神色,已经猜想到大半。

那声音传自己的这三句辙儿,敢情就是戚婆婆说的「火龙功」发招前念的词了,由此可以椎想,「火龙功」准是武林中一种无人能抗拒的厉害武功无疑。她心念闪电一动,身子原式未动,口中冷冷的说道:“七花娘,你以为闪躲得很快么?你应该明白,我若不顾念昔日之情,你未必就能逃得出去。”

咸婆婆一双眼睛,阴睛不定的注视了左月娇一眼,忽然一语不发,转身就走。那庄稼汉看到戚婆婆走了,也立即推着独轮车,朝山径如飞而去。左月娇真没想到打了个手势,念上三句辙儿,真会把戚婆婆吓跑。「火龙功」,不知「火龙功」是什么功?她无暇多想,她目前唯一的任务是追上大哥去。



石中英和青衫文士只不过是先后脚离开面馆,但当他跨出门口,长街上早已没了青衫文士的踪影。石中英心头暗暗惊异,忖道:“这人好快的身法。”

他断定他是贼人一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立时展开脚程,朝西追去。出了「石家大街」,朝西去就是北峡山脉,西连皖山,再往西,就是大别山了。这一带山势连绵,横互达数百里之多。石中英使展「天龙驭风身法」,尽力施展,何异流星划空,快速绝沦,转眼功夫,已经飞越过两座山头。

凝目看去,但见前面山林之间,正有一条人影,犹如御风而行,去得好快,自己和他距离极远,看不真切,但从人身形看去,极似青衫文士。他一发现,立时猛吸一口真气,身形突然加快,像风驰电卷般,急起直追,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山林岩壑之间,起落飞掠。

这一前,一后,少说也隔着三五里路,有时就隔着一重山岭,一个在山前,一个在山后,随着山势奔逐。有时一个已经到了山脚,一个还在山上。石中英一路急追,差不多奔行快一个时辰,一直提吸真气,纵掠如飞,渐渐额上有了汗水,再看前面的青衫文士依然速度不减,毫无休息之意。

经过这一阵紧追,两人之间,依然相极远,双方距离,并没有缩短,前面的人影也依然可望而不可即。石中英心头不禁暗暗冒火,提吸真气,一路紧追下去。这两人,无形之中,像是赛上了脚程。前面的青衫文士只顾赶路,始终没有休息,后面的石中英紧迫不舍,自然也没有时间休息。

石中英凝足功力,展尽脚程,也无法把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仅能勉强维持这段距离,不让自己落后太远而已。这一追,两人从已牌时光,开始赶路,山中午而傍晚,如今天色已经黑了。石中英一晚未睡,早晨只吃了一碗肉丝面,渐渐感到有些吃不消,他不相信前面的青衫文士只喝了五斤花雕。已经跑了一天,会不累不饿?

年轻人就有一股傻劲,你不怕累,我山不怕累,你不怕饿,我也不怕饿?脚程依然一路赛了下去。如今,已经初更天了。前面青衫文士掠到一座高耸人云,峭拔如柱的高峰之前,突然停了下来。石中英藉着夜色掩蔽,悄悄掠到十丈左右,闪身隐入一棵大树之后,凝目看去。

这回距离近了,已可看清对方面貌,那不是面馆里见过的青衫文士,还有谁来?青衫文士到得峰下,仰首向云气弥蒙的峰顶看了一阵,突然双袖了挥,一条人影,立即凭空拔起,往上直升。只见他袍袖一连几挥,人影始终冉冉而上,不过瞬息工夫,便已没入了云雾之上。

这下,可把石中英看的呆了。「平步青云,节节高升」,这是武林中仅有传闻有轻功至高境界。像这样没有一点凭藉,完全靠着一口真气,飞升上百丈高峰,此人功力之高,简直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这人是谁?自己既然来了,倒不可失了交臂,不如跟他上去瞧瞧。

石中英心念转动,人已随着几个起落,掠到峰前,举头略一仰望,立即双足一顿,人如白鹤穿云,朝上拔起八九丈高,扑上一处危崖,连纵带跃,手足井用,一路揉升而上,他虽然比不上青衫文士那样驭空上升;但攀崖附壁,迅捷如飞,这份身手,也是不弱。

石中英因对方功力高不可测,而且敌友未分,是以丝毫不敢大意,等到快要接近峰顶,隐蔽着身形,才穿林而上。峰顶地方极大,但却是十分平整,靠右有几根石笋,参差立,中间是一片十来亩大小的草地,茸茸绿草,如茵如毯。

在这片草坪中间,有一张圆形的石桌,左右各有一个石凳。青衫文士就负手站在石桌前面,仰着看天,状极悠闲。石中英暗暗忖道:“看情形,他好像在等人。”跑了两三百里,专程赶来等一个人,这人自然是很重要的了。

此人敌友未分,他等的是什么人?石中英自然非弄个清楚不可,当下缓缓的伏下身子,以最轻最细的调息,不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呼吸。天空没有月亮,连满天繁星,都显得黯淡无光。青衫文士好像在数着天上的星星,老半天没有动一动。

天风吹着他飘忽青衫,潇洒得有如图画中人。石中英渐渐发觉。自己对这位青衫文士,居然颇得好感。这也许是因武功奇高,自己无意之中,生出了钦慕之忱。青衫文士负手站了一会,忽然回过头笑道:“小兄弟从四百里外,一路跟到此地,既然来了,何用再躲躲藏藏?”

石中英听了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的行藏早已被他识破了。四百里外,自己竟然跟着他跑了四百里的路。他说的不错,自己行藏,既被识破,那就用不着再躲躲藏藏了,心念一动,立即站起身来,朗笑一声道:“兄台果然神目如电,在下自问已是十分小心,依然逃不过兄台目光,冒昧追踪,实出误会,还望兄台多多海涵。”说罢,缓步走出,朝青衫文士作了个长揖。

青衫文士仰首大笑一声道:“很好,很好,像小兄弟这样年纪的人,能有这等身手,倒是难得的很,不知小兄弟的尊师是谁?”他看去不过三十左右的人,只气却托大的很。

石中英道:“家师隐居狄谷,自号狄谷老人,从未在江湖走动过。”

青衫文士点头道,“世间上不知有多少高人,蹈隐林泉,不为世俗所知。”说到这里,不觉打了两个哈哈,比电还亮的眼神,直注在石中英的脸上,问道,“小兄弟高姓大名?”

石中英道:“在下石中英。”

青衫文士含笑道:“早晨在面馆里,我看小兄弟英华内敛,莹光照人,分明已具上乘身手,而且头辔「辟毒犀」,足可辟毒,正好在下另有要事,才让你喝下了七花娘的迷药,并未插手多事,不想小兄弟追踪在下而来,足见有缘,丁某颇想和小兄弟结个忘年之年,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石中英听的大感惊奇。

此人目光犀利,居然一眼看出自己头上替的是「辟毒犀」来。什么?戚婆婆在自己面里下了迷药?自己怎会一无所觉?青衫文士最多不过三十出头,他居然说要和自己结为「忘年之交」。他怔怔的望着青衫文士,只觉他不但双目神光如电,不可逼视,尤其脸上神采隐泛宝光,分明是一位绝世异人。心中暗暗一惊,慌忙拱手谢道:“前辈世外高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冒凛之处,前辈幸勿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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